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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窥一百二十天》作品连载(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05日14:00 来源:中国作家网 蔡骏

  赶在散场之前,匆匆离开殡仪馆大厅,外面那堆硕大的花圈中间,刚撑起梅雨中的洋伞,她就发现一张男人的脸——不是黑白遗像,而是个古怪的中年男人,穿着件灰色的廉价汗衫,半秃头的脑门教人望而生畏。

  崔善惶恐地低下头,混在哭丧人群中溜走,身后留下满世界细雨,连头发都要霉烂长毛。

  希望在这场葬礼之后,等来一场婚礼。

  这天夜里,她独自去了外滩的酒吧。半年没来过了,站在杰尼亚旗舰店门口,她故作风情地撩起头发,挑衅地看着其他年轻女子,赶走不合时宜的卖花小女孩,想象自己是今夜的女王。忽然,雨停了,头顶升起一片绚烂烟花,不知是谁结婚还是某个庆典?她倍感虚弱,就像活了大半辈子,等到温暖夜色殆尽,就要开始妈妈那样漫长的生涯。

  从杀人那天开始,一个多月,林子粹始终没跟她见面,连电话都不接了——最危险的结局,犹如夏日的花园,一不留神就长满了野草。她想起乍暖还寒的春天,小院里开着白色蔷薇,林子粹慵懒地躺在床上,指尖香烟已燃尽,剩下厚厚的烟灰,塞进一次性水杯,发出咝咝声响,犹如细蛇爬行……

  崔善只想看他一眼,哪怕为掩人耳目,单纯坐在对面,不声,不响。

  七月,最后一夜,月似莲花,清辉淡抹。

  经过漫长的跟踪与偷窥,崔善终于发现他的踪迹,敲开五星级酒店的房门。林子粹摘下耳机,掐灭烟头,拉紧窗帘,害怕被人偷看。

  房间里没有别的女人,只有股淡淡的男士香水味。扔在桌上的iPod耳机,飘出某段古典音乐的旋律。

  崔善痴缠在他身上,林子粹却躲过她的唇,一本正经地承诺——给她账户里转笔钱,帮她办妥移民手续。不是喜欢地中海吗?意大利怎么样?但治安不太好,建议去法国,平常住巴黎,随时可以去蓝色海岸度假。

  一个人?不去。

  她抓住林子粹的手,抚摸自己的肚子,却被厌恶地推开。他再点起一根烟,蓝色尼古丁的雾,让原本眉目分明的脸,越发模糊不堪。

  林子粹夸她表演得不错——什么怀孕啊?全是骗人的鬼话!

  话似尖刀,扎透心脏,她下意识挡着脸,像小学生考试作弊,或代家长签名被抓牢。

  什么时候发现的?她问。

  他答,杀人前的几天。

  那天早上,你临走之前,说的那些话,也都是假装的?她接着问。

  林子粹说,箭已离弦,如何收回?

  其实,今晚找过来……看着这个男人的眼睛,几乎再也不认得了,崔善摇摇头,一狠心,吞下后半句话。

  半个月前,她发现自己真的怀孕了。悄悄去了趟医院,仰望后楼的烟囱,飘着奥斯威辛般的黑烟——据说那是焚烧的医疗垃圾,包括被截肢的断手断脚,手术中被摘掉的坏死内脏,还有人工流产或引产打出来的胎儿,许多还是活生生的,就被扔进焚尸炉归于天空。

  妇产科开具的诊断书上,明白无误地写着怀孕四周。林子粹的第一个孩子,真实地存在于崔善的子宫,像颗螺丝这么大。她计算过两人播种的时间,就是行动前的那几夜,杀人的兴奋加速了排卵吗?

  但,现在,她改变了主意。就算讲出这个秘密,他也会说——除非有亲子鉴定的结果,凭什么让我相信孩子是我的?

  林子粹说她有精神病,说来轻描淡写,却捏紧她的左手上臂,让她一直疼到骨头里。是啊,要不是精神病人,又怎会如此?

  他蹦出的每一句话,都宛如屠宰场的刀子,死刑场上的子弹,一点点将她的羽毛和皮肉撕碎……

  你去死吧!就算带着孩子一起去死,就算把他(她)生出来再杀死,也不会让你得到。

  该到算账的时候了,扇走眼前的烟雾,崔善给自己补了补粉,面目一下子凛冽,像鬼片里面对梳妆镜的古装女子。

  不怕我去告发?她问。

  林子粹回答,你可以去自首,但,杀人的是你!

  他还说,如果,请个医生来做精神鉴定,或许你可以捡回一条命。

  崔善却出乎意料地冷静,回答道:你错了,我没有杀过人。

  说什么呢?林子粹的眼里飘过某种疑惑,但他不想听崔善的解释,板下脸,说,告诉你一件事,虽然你始终对我隐瞒,但我早就知道了——你妈妈究竟是谁?

  天哪,你知道了?崔善打碎了一个水杯,这比他翻脸不认人更令人绝望。

  对于我身边的女人,自然会调查得一清二楚。而你欺骗我的小把戏,只会让你更虚弱——我得明白你怎么会在冬至夜里,出现在我家的车库前。他说。

  因为我的妈妈?她是卑贱的下等人,而我也是?林子粹,你是这样认为的吗?崔善问。

  林子粹用舌头舔着嘴唇,说,你知道吗?你长得很像你妈,尤其眼睛和鼻子。她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吧?身材还没走样,倒是丰满得更有韵味。不晓得为什么,每次跟你在床上,我就会想起她。

  她已捏紧拳头,像头愤怒的母兽,强忍着不发出牙齿间的颤栗,而他衣领上的烟味越发令人作呕。

  林子粹像端详一件衣服似的,用手指比划着她的脸,忘乎所以,顺便说一声,有几次你妈在屋里拖地板,我躺在床上从背后看她的屁股……

  突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被清脆的玻璃破碎声打断。

  崔善握着一只残缺的花瓶,随手从窗台上抄起来的,刚砸破这个男人的脑袋。

  iPod耳机里的古典音乐伴奏下,鲜血从太阳穴与颅顶涌出,汇成一条红色小溪,欢快地淹没崔善的高跟鞋。

  他死了。

  世界静默如许,空调的舌头吐出冷风,绯红被黑白取代。随着头皮渐渐发冷,她才清楚自己干了什么,沉入无以言状的后悔。窗外,天黑得像最漫长的那一夜。

  幸好踩着红底鞋,反正与血污颜色相同,逃出酒店也无人注意,

  这双鞋子,不久将躺在高空中的角落缓慢腐烂。

  不知从心房里的哪个部位,涌起一句熟悉的话,那是爸爸年轻时的口头禅,每当女儿哭鼻子时就会哄她——

  “不要难过,不要哭,会有的,都会有的,面包会有的。”

  第一章

  如果世界末日来临,只能带一种动物上诺亚方舟——马、老虎、孔雀、羊,你会选择哪一种?

  荒芜的天空。

  大团泼墨般的浓密云层间,一架不知是波音还是空客的飞机划过。引擎与高空气流的摩擦声,宛如深夜悬崖边的海浪,穿越三万英尺将她唤醒。

  崔善躺倒在坚硬的地上,面对不毛之地。

  天空的界限,是一堵黑色墙壁,笼罩刺眼的灰白光晕。颈椎深处摩擦的“咯吱”声。接近一百八十度的旋转间,最终被一道直线切断——还是黑色水泥墙。两道高墙之间,宛如长长甬道。手肘撑着地面抬起,天空像一幅卷轴铺展,露出深色画框。

  她在一个凹字形的世界里。

  喉咙发出喘息,细细的女声。深呼吸,胸口有一对突出物,有节奏地起伏,肩上有柔软的长发,还有两腿之间的耻骨。

  背后依然是墙,铅灰色的乌云下,四堵墙连接封闭在一起,从“凹”变成“口”,如镶嵌在黑框中的照片,想象一下追悼会上的黑白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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