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州木芙蓉（肖复兴）

　　冬天的衢州，依然一片绿意。老城墙已经被拆得只剩下盲肠一般断断续续的几段，聊胜于无的保护着老城，苍老的手臂一样弯弯地扬起，和古老的护城河一起呼应着以往岁月的流淌。

　　这座位于浙南的城市不大，30万的人口，相较于京沪这样的庞然大都市，是非常令人羡慕的那种宜室宜家的风格。不过，和大都市一样，这里也充满着许多房子孩子票子位子医疗交通乃至假冒伪劣等等的烦恼和痛苦。庸常的人生，由这些烦恼和痛苦组成的琐碎日子，总是多于快乐和幸福。

　　只是当我走到老城莲花街道的一个社区服务中心，这样的想法，遭遇了动摇。这样的社区服务中心，在全国的许多社区都有，不过，很多成为千篇一律的象征，甚至是摆设。走进去，发现不一样的，是这里的大厅中有几株圣诞树一样的大树，被称之为心愿树。心愿树，我也曾在多地见过，都是人们将红色的布条系在老树的枝头，作为祈福之用，与庙宇中的香火相似，带有朴素的民间宗教意味。这里的心愿树不同，系在枝叶之间的是心形的纸片。纸片上写着的小字，或多或少，或密密麻麻，或歪歪扭扭。但就是这些字体各异的小字，如同一群飞出蜂巢的蜜蜂，撞击在我的心头，刺一样，一下子蜇疼了我。

　　那些心愿，该是多么的微小乃至渺小。不过是有老人需要一支拐杖，他家的老拐杖坏掉了；有老人想吃一碗面条或带鱼，他们的儿女不在身边，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吃到面条和带鱼了；有老人希望有人帮助扶他下楼晒晒太阳，因为他老伴的腿摔伤了，无法再搀扶他下楼；还有的是家里需要一床过冬的棉被，有的家需要帮助把窗前越长越高已经遮挡光线的枇杷树移走；还有一个孩子喜好NBA，想要一个篮球，他的父亲外出打工，母亲卖烤饼，拿不出钱来为他买一个属于自己的篮球；另一个只有9岁的孩子，因为脑瘫，只有年迈的爷爷奶奶照顾，无法带他外出，他只希望有人能带他坐汽车到市区里转一圈……

　　我在想，这些平凡却真实的心愿，在一些小康人家那里，根本算不得什么。更不要说对于那些脑满肠肥的人们，他们在灯红酒绿中的一掷千金，早已大大超过这里心愿树上所有心愿所需要的费用。但是，就是这些最普通最平凡最琐碎的心愿，让这座城市变得那样真实，有了怦怦的脉搏跳动；让生活变得那样可触可摸，有了渴望的眼神、期待的心，和家召唤亲人那种呵气如兰一般的温度。或许，表达这些在一般人看来真是微不足道的心愿的，都是这座城市里的弱势群体。在任何一座城市里，都会像存在高楼大厦和低矮茅舍一样，存在有贫富两种阶层。好的城市，是能够有能力更有爱心，去关爱弱势群体并进而缩短他们和富有阶层的距离的。能够发现这些心愿，并让这些心愿充分地表达出来，是一座城市的这种能力与爱心表现的第一步。

　　这个叫莲花的社区，让洁白美好的莲花有了名符其实的意义。他们构建了这座平台，让这些心愿花朵一般盛开在心愿树上，让这里的居民知道就在他们的身边还有这些弱势群体，他们拥有这些朴素平凡的心愿，只要我们看到，举手之劳，便可以帮助他们实现这些心愿。于是，这里的居民，谁都可以从心愿树上摘取一片或几片心形的心愿卡。那情景，想象中都让人感动，素不相识的人，在摘下心愿卡的那一刻相遇，那一个个小小的心愿，像一枚枚小小的爆竹，在那一刻被点燃，迸发出一朵朵明亮的火花，那火花不会如节日里漫天的烟花一样大，却一样的灿烂。于是，摘下那一片片心愿卡，便像是摘下一颗颗果子，果子都含有一颗心。帮助完成心愿的人，便不是施舍，不是扶贫，而是邻里之间的一种互助，一种自救，一种心与心的自然而亲切的交流，禽鸟皆遂性，草木自吹香，各自的心里都得到满足和升华。

　　帮助完成这些心愿的人，大多也是社区里的普通人。他们不是腰缠万贯的人，不是慈善家，他们谈不上是慷慨解囊，拿出的却都是带着他们体温的血汗钱。他们有的只是学生，拿出自己的奖学金；有的只是打工仔，节省下自己的饭钱；有的自己也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却拿出自己的退休金……但就是这些人，帮助了这些心愿的完成。看那一对老夫妻实现了围枰对弈的心愿，有了一副象棋；看那一位失去丈夫自己又是残疾人的母亲，终于让自己身高一米六五的漂亮女儿有了一件过年的衣服；看那位84岁的老人突然失去了丈夫，最大的心愿是找到他们的金婚照片，终于有人帮助她找到并修复，摆放在她的房间……

　　面对心愿树，我心里充满感动。感动在于那些心愿，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是那样的微小朴素和平凡，却像一粒粒种子撒进相互的心田，开花结果在以后长久的日子和记忆里；感动在于那些心愿的表达和心愿的完成，是从陌生之地到回家一般的彼此的呼应和召唤，以至落地生根。

　　走出这个社区服务中心，来到不远处的孔庙，这里是宋高宗南渡时孔子第四十八代孙建立的古庙。仁爱，是孔子的核心，也成为这座城市普通百姓的道德之根。吸引我的不是这里的大殿古树和“生民未有”的匾额，而是古庙最里面的偏僻一隅，铺铺展展紧贴一面墙的木芙蓉，在冬日里竟然盛开得那样烂漫。想那高高悬挂的匾额，怎么会是“生民未有”？那些美好的心地和景象乃至人，明明存在着，并像眼前的木芙蓉一样默默地盛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