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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书》(节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20日09:24 来源:人民日报 韩少功
长篇小说《日夜书》    上海文艺出版社长篇小说《日夜书》   上海文艺出版社

  编读记

  韩少功,笔名少功、艄公等。1953年出生,湖南长沙人。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1996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马桥词典》引起各方关注。另有长篇笔记小说《暗示》,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散文集《山南水北》等。1985年,他倡导“寻根文学”,发表《文学的根》,提出“寻根”的口号,并以自己的创作实践了这一主张。比较知名的有《爸爸爸》、《女女女》等。

  本期“金台悦览”刊登的韩少功最新长篇小说《日夜书》(节选),由本报文艺部和中国作协创研部共同推荐。韩少功新出版的长篇小说《日夜书》是一部被称作“带来新的惊喜”的作品。小说通过讲述“50后”从知青年代到转型时期的人生轨迹和恩怨纠葛,折射出人性的光辉和时代的变迁。作品的聚焦点是性格、情感及价值观的冲突,刻画了“后知青”官员、工人、民营企业家、艺术家、流亡者等各种人物形象,用他们各自的一生回答了时代的精神之问。

  作为创作贯穿了中国当代文学30多年历史的优秀作家,韩少功在精神追问和文体革新上的探索一向是文坛关注的重点。《日夜书》的杂糅文体,同样引起了专家学者的关注与讨论。

  01

  多少年后,大甲在我家落下手机,却把我家的电视遥控器揣走,让我相信人的性格几乎同指纹一样难以改变。想起多年前我与他同居一室,同挤一床,实在不是一件太爽的事。他从无叠被子的习惯,甚至没洗脚就钻被窝,弄得床上泥沙哗啦啦地丰富。这都不说了。早上被队长的哨音惊醒,忙乱之下,同室者的农具总是被他顺手牵羊,帽子、裤子、衬衣也说不定到了他的身上。用蚊帐擦脸,在裤裆里掏袜子,此类举动也在所难免。好在那时候大家都没什么像样的行头,穿乱了也就乱了,抓错了也就错了,不都是几件破东西么,共产主义就是不分你我的乱来。

  我穿上一件红背心,发现衣角有“公用”二字。其实不是“公用”,是“大甲”的艺术体和圆章形:“大”字一圆就像“公”,“甲”字一圆就像“用”。这种醒目的联署双章,几乎盖满他的一切用品,显然是一位老母的良苦用心所在——怕他丢三落四,也怕他错认了人家的衣物,所以才到处下针,标注物主,主张物权。

  这位老母肯定没想到,再多的盖章加封在白马湖茶场依然无效,字体艺术纯属弄巧成拙,倒使物权保护成了物权开放:大家一致认定那两个字就是“公用”,只能这样认,必须这么认,怎么看也应该这样认。大家从此心安理得。

  大甲看见我身上的红背心,觉得“公用”二字颇为眼熟,但看看自己身上不知来处的衣物,也没法吭声了。

  他只是讨厌别人叫他“公用哥”或“公用佬”或“公用鳖”,似乎“公用”只能与公共厕所一类相联系,充其量只能派给虾兵蟹将一类角色。用他的话来说,他是艺术家,即便眼下公子落难,将来拨云见日,见到总统都可以眼睛向上翻的。你不信吗?你怎么不承认事实呢?你脑子里进了臭大粪吧?他眼下就可以用小提琴拉出柴可夫斯基,可以拉扯脖子跳出维吾尔族舞蹈,还可以憋住嗓门在浴室里唱出鼻窦共鸣,放在哪个艺术院团都是前途无量。何况他吃奶时就开始创作,夹尿布时就有灵感,油画、水彩画、钢笔画、雕塑等等都是无师自通和出手不凡,就算用臭烘烘的脚丫子来画,也比那些学院派老家伙不知要强多少。这样的大人物,怎么能被你们“公用”?

  每个土砖房都住五六个人,每间房里都是农民与知青混搭。农民们不相信他的天才,从他的蓬头垢面也看不出贵人面相,于是他的说服工作变得十分艰难。他得启发,得比划,得举例,得找证人,得赌咒发誓,得一次次耐心地从头再来,从而让那些农民明白“下巴琴(小提琴)”是怎么回事。更重要的,他得让大家明白,为什么艺术比猪仔和红薯更重要、更伟大、更珍贵,为什么画册上拉(斐尔)家的、达(芬奇)家的、米(开朗基罗)家的,比县上的王主任要有用得多。

  实在说不通时,他不得不辅以拳头:有个农家后生冲着他做鬼脸,一直坚信王主任能批来化肥和救灾款,相比之下你那些画算个屁呵。这个“屁”字让大甲一时无话可说,上前去一个“大背包”,把对方狠狠摔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唤。

  “真是没文化。”大甲抹一抹头发,大概有黄钟毁弃的悲愤,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找干部告状去了。

  “你不吹牛会病吗?”

  “你不吹牛会死吗?

  “你自己不好好干活,还妨碍人家,存心破坏呵?”

  “姚大甲,你还敢打人,街痞子,暴脑壳,日本鬼子、地主恶霸呵?”

  ……

  这就是吴场长后来常有的责骂。场长一气之下还扇来耳光,没料到大甲居然还手,闹出一场恶拼。

  场领导后来议了几次,最后决定单独划一块地给大甲,算是画地为牢,隔离防疫,把他当成了大肠杆菌。

  出工的队伍里少了他,真是少了油盐,日子过得平淡乏味。工地上没人唱歌,没人跳舞,没人摔跤,没人吹牛皮,没人闹哄哄的赌饭票,于是锄头和粪桶似乎都沉重了不少,日影也移动得特别慢。“那个呆伙计呢?”有人会冷不防脱口而出,于是大家同生一丝遗憾,四处张望,放目寻找,直到投注对面山上一粒小小的人影。嘿,那肯定是他。那单干户也太舒服了吧?要改造也得在群众监督下改造,怎么能一个人享清福?就是,我们要声讨他,他也听不到。我们要揭发他,他耳朵不在这里呵。

  大家谴责干部们的荒唐,对那家伙的特殊待遇深为不满。快看,他又走了。快看,他又坐下了。快看,他又睡下了,今天一上午就歇过好几回……那家伙大概也在张望这一边,不时送来几嗓子快意的长啸,声音飘飘忽忽地滑过山谷,落在小木桥的溪水边。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他独来独往和自由自在,享受一份特许的轻松。至于他的单干任务,基本上交给了附近一伙农家娃,让他们热火朝天地代工。他的回报不过是在纸片上涂鸦,给孩子们画画坦克、飞机、老虎、古代将军什么的,给孩子的妈妈们画画牡丹、荷莲、嫦娥、观音菩萨什么的。他设计的刺绣图案,还赢得了大嫂们满心崇拜,换来了糯米粑。

  他很快画名远播,连附近一些村干部也来茶场交涉,以换工的方式,换他去村里制作墙上的领袖画像和语录牌,把他奉为宣传大师,完成政治任务的救星,总是用好鱼好肉加以款待。县里文化馆还下乡求贤,让他去参与什么县城的庆典筹备,一去就两三个月。关于剧团女演员们争相给他洗鞋袜的事,关于县招待所食堂里的肉汤任他大碗喝的事,都是他这时候吹上的。

  肯定是发现他这一段脸上见肉了,额头上见油了,吴场长咬牙切齿地说:“他能把蒋介石的毛鸟鸟割下来?”

  旁人吓了一跳,“恐怕不行吧?”

  “就是么,一个盗窃犯,只要第三次世界大战开打,还是要把他关起来!”

  旁人又吓了一跳,“他偷东西了?”

  场长不回答。

  “是不是偷……人?”

  场长走了,扔回来一句:“迟偷早偷都是偷。”

  我们没等到第三次世界大战,没法印证场长的高瞻远瞩。我们也没等到共产主义,同样没法印证场长有关吃饭不收饭票、餐餐有酱油、人人当地主、家家有套鞋的美好预言。我们只是等来了日复一日的困乏,等来了脚上的伤口、眼里的红丝、蚊虫的狂咬、大清早令人心惊肉跳的哨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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