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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之于汪曾祺到底意味着什么?(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14日16:48 来源:东方早报

  这是延安路高架南端一片狭长的绿地,在“寸土寸金”的上海市中心无疑是十分难得的,茂林修竹,草地曲径,行走其间,任怎么想也不会将之和一个阴暗潮湿“小铁床席子背面竟长有白毛”的屋子扯上关系,然而,越往东走,水声渐响,再走,声音越大,且悦耳之极,然而目之所及只是大片曲折起伏的草地,根本看不见水在何处——走近才知道,原来大片的绿地之下竟挖了一处下沉式广场,弯而活跃的线条下面,藏着一处不小的露天灯光喷泉与商铺,水声便是喷泉发出的,这样的创意不得不说巧妙,既照顾了公共绿地的需求,也在这一黄金宝地硬生生挖出一片商机,朝下看时,似乎仍有不少店铺在装修,大概这一地下广场与商铺也是竣工不久吧。

  下沉式广场之上,竹林掩映中,且可看到一座老旧的三层小楼,看得出是建设绿地时专门保留下来的老建筑,走近前去,铁门虚掩,里面正在装修——莫名竟以为这或许就是致远中学的校舍,然而问一位正在扫地园艺工人,才知道是历史老建筑中德医院。

  邻近延安中路且有一座小小的篮球场——这是专门留出的一处社区球场,也就四五十平方米,紧邻延安中路,四周以高网相围,五六个中学生,正在里面跳跃蹦掷,依稀让人感觉些许校园的气息。

  然而这里毕竟仍是一处绿地,再走几步,便已是成都南路了,林益耀先生所说的“东边不远是成都路”,那么,“听水斋”就当在紧邻成都路的这一带了。

  步行至成都路与巨鹿路的拐角处,折行几步,丛丛绿草灌木间忽然发现一处石碑,原来是“药草园”三字,又有介绍说此处为延中绿地L4地块,分为“常用药草区、香草区、荫生药草区和岩生药草区”4个区,植有薄荷、何首乌、板蓝根、白芨、鸡血藤等药草,石碑之后,一处丛生的植物,很普通的样子,旁有木牌——上书“金银花”,原来这就是金银花,汪曾祺在《矮纸集》代跋中曾说:“我家的后园有一棵藤本植物,家里人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因为它从来不开花。有一年夏天,它忽然暴发似地一下子开了很多白色的、黄色的花。原来这是棵金银花。我八十年代初写小说,有点像那棵金银花。”

  所谓夫子自道,对于在1949年以后长期“不开花”的原因,汪曾祺说:“(文学)得为‘政治服务’,我写不了那样的小说,于是就不写。八十年代以后为什么写起来了呢?因为气候比较好。”话说得很平淡家常,然而其中自有一种难言的沉痛。

  “听水斋”原址附近保留有这样一处“药草园”,对于我这样喜爱汪曾祺的读者而言,不得不说是一个惊喜——毕竟,老头儿在这里最爱摩挲展读的就是《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可以讲,这本植物图书见证了老头儿骨子里的“平生最爱是天然”,也奠定了其后他写作的方向所在,包括那些他所爱谈的野菜、食物、花草,药草园这些留着些许药味的植物与他的小说或散文一样,如果只理解为闲适或平淡那是大错特错的,汪曾祺有人间世的悲悯在,所以才能融奇崛于平淡,寄沉痛于平静,而其深处则在于对于世道人心的修补,所谓“人间送小温”是也。

  复沿巨鹿路西行,路北是延中绿地,再北面,闪烁的延安路霓虹灯后面一片都市的繁华,而巨鹿路南,则完全是一幅市井人间的景象——就像高邮汪氏故居所在的老街一般,世俗热闹生活的背后,却自有一种千百年相承的安谧与人世的温暖——香烛店、五金店、杂货店、烧饼店、油条店,渐次而立,一个杂货店的胖子大概吃过了晚饭,很惬意地用一只耳扒掏着耳朵,我怀疑他刚刚打过了几个响亮的饱嗝,还有烟酒店、便利店、快餐店、鲜花店……快餐店炒好的菜一律放在门口,有肉圆、红烧肉、豆芽、芹菜、百叶结等,女主人眼睛似乎有些发白,拿着一次性饭盒,做出随时可以盛饭盛菜的架势,见我留意,立即提议:“来个两荤两素?”旁边的弄堂口,两三个帮工正忙着在洗刷鸡鸭,蓦然让我想起《鸡鸭名家》中的开篇之语:“父亲在洗刮鸭掌。每个郯蹼都掰开来仔细看过,是不是还有一丝泥垢、一片没有去尽的皮,就像在作一件精巧的手工似的。两副鸭掌白白净净,妥妥停停,排成一排……我小时候就爱看他用他的手做这一类的事,就像我爱看他画画刻图章一样。”

  这样的一幅浮生世象图,身居“听水斋”的汪曾祺步出小小的校舍时也应当是见过多次的吧,或许启发了他的故里小说也未可知。

  时已薄暮,折回走,弯进一个弄堂,老上海的生活气息顿时扑面而来,这是一处红砖砌就的老式里弄,七十二家房客蜗居的景象似无多大改观,透过人家昏黄的窗户依然可以看到几户合用的煤灶,一个阿婆大概正在炒菜,可以听到青菜或韭菜等落锅时“嗞嗞”作响的声音,身后不知什么地方有谁在问候:“吃过了?”另一面便立即作答:“吃过了,吃过了!”寒冷的空气里,这声音透着一种暖意与温馨。

  小小的弄堂路中,一个不知谁家的孩子忽然就快乐地转着圈子,就那么简单地转,旁若无人,那么单纯地快乐着——这孩子忽然让人有些羡慕:大人们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单纯地快乐呢?

  弄堂并不长,很快就过去了,那边是长乐路,看了下这个里弄的名字,想把刚才的所见都记点下来,这才想起没带笔来,再折进里去,居然有家小小的杂货铺,一个20岁左右的小伙子正在昏暗的灯光下用劲扒饭,他的身后是一箱箱的酒,杂货柜似乎都有些歪斜,问他有没有笔卖,他看了我一眼,停止了咀嚼,说:“没有卖的!”见我有些遗憾,顿了顿,忽然说:“我这里只有一支记账的笔,你要的话拿去吧!”

  这也真是意外,见我迟疑,他直接从饭碗底下掏出那支圆珠笔,站起来,似乎不由分说地递给我,“不值钱的!”见我掏了一元钱给他,遂又憨厚地笑笑,道了谢,也就收下了。

  平时也经常愤世嫉俗地说这是个物欲的社会,然而面对这个在上海里弄谋生的外地朴实小伙子,却蓦然觉得那些评论对于这些朴素的人完全并不适用,汪曾祺文章中所写多是人心的善与美,而其背后的野心则是与沈从文一脉相承的民族品德的重造,而面对这个小伙子,忽然竟对这个民族平增了许多信心——就如沈从文在《长河》中所言,总有些是变的,但也总有一些是不变的。

  比如,世事尽可以变化,但老上海弄堂深处昏黄的路灯下那声“白糖莲心粥——”悠长的叫卖声,还有老上海记忆里热白果的香气,却似乎一直在某个时空而存在,从这一角度而言,汪曾祺在上海的“听水斋”也是会永存的。

  2010年元宵于上海

  专访汪曾祺之子汪郎

  

  他的傲是对文学主张与人格的坚守

  东方早报:汪曾祺先生如果活到现在九十了,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在喜欢汪老的读者越来越多,你觉得汪老真正的魅力到底在哪里?

  汪朗:刚刚回父亲的家乡参加纪念活动回来,其实我们和老头子从小太熟了,他有篇文章是《多年父子成弟兄》,他在我印象里从来就不是什么大作家,更不是什么大名人,我们那时都叫他“老头子”。

  他的作品现在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说明他的东西与当代人的心理有更多相通之处,可以打动人心。其实老头子对这一点生前也一直很自信,还没什么影响时他就说他会进文学史,我们当时都逗他:“你别臭美啦!”特别是我,是经常(开玩笑地)打击他的。

  东方早报:汪老的写作也被认为较好地继承了中国文化的古典精神,其中更有一种悲悯的意味,但仍有一些人认为汪曾祺是隐逸与闲适的,您如何看?

  汪朗:他绝对不是隐逸与闲适,只不过有些东西他看得比较透,也看得比较开而已。老头子年轻时就比较傲气,到老了依然,这种傲并不是看不起人,而是对自己文学主张的坚守——这是他傲的根本,他说他有多少传统士人的骨气,那也未必说不上有多少,但他起码知道自己哪些可以干,哪些不可以干。如果非让他写为政治服务的小说散文,他绝对是写不来的,所以他在相当长时间里宁愿放下笔,再去找些事做做,他有一段时间对文物研究也很多的。

  东方早报:黄裳先生应早报之约刚写了一篇回忆他们年轻时在上海的文章,汪老生前有没有对您谈及在上海的往事?

  汪朗:也说过一些,但不是太多,他离开昆明时我祖父在镇江,本想给他找份在银行的事做,但父亲不愿意,所以就留在了上海,先与他的同学朱德熙同住,后来找不到工作,才写信给沈从文,最终由李健吾介绍在一所民办中学教书。那时他与黄裳、黄永玉关系非常好,与黄裳认识好像是因为巴金吧。

  东方早报:小说《星期天》对上海生活的记述挺多的,是实情吧?

  汪朗:虽是小说,但都是实情,只是人名不同而已,比如里面提到痛打美国兵的赫连都就是电影明星中叔皇,就在那个时候父亲跟着中叔皇学会了跳舞, 1980年代还表演给我妈看过。他在上海教过的一位学生的小孩到北京上学时还来过我们家。

  东方早报:汪老生前一直有着极强的创作力,您觉得如果他还在世,会有什么创作呢?

  汪朗:70岁以后他一直在构思小说《汉武帝》,起初是想写中篇,但后来又想写长篇,收集了很多资料,但写这样的小说工程量太大了,他一直没有动笔。和一般人的想法不同,他是想把汉武帝写成一个“变态狂”,但这一构想是不是立得住,他一直在琢磨。不过我一直想象不出如果他真写《汉武帝》,会是什么样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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