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达：从《漫水》看完整的王跃文

雷达在王跃文作品研讨会上发言

　　我原以为我对王跃文的创作很熟悉，但是看了《漫水》以后觉得，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更加丰富，更加注重民族审美经验，更加参悟中国文化人格的王跃文；这也使我豁然悟出，王跃文何以能卓尔不群，写出像《国画》、《苍黄》等不同凡响的“官场小说”。然而，王跃文被看作“官场小说的代表性作家”这一相对固定视角，也许在某种意义上矮化了他？整个感觉是，对王跃文的美学追求有了更深理会，对他有了一个更加完整的看法。

　　当然，像《漫水》这样的作品与他的官场小说相比，那绝对是另一极的面目全非的东西，它们之间完全是两种节奏，两种生态，两种时空，两种韵味。在《漫水》，是一个恬静安详沉思的世界，虽不能说是乌托邦，但确有田园诗式的美化成份，中国传统人文精神、中国传统的道德理想，劳动者的人情美、人性美在此呈现得颇为突出、圆满。不过，尽管如此，王跃文的创作仍然是一个整体；是不能割裂起来看的，要从作家的主体审美意识着眼。

　　《漫水》的叙述格调是抒情的，展现的是一个非常优美的过程，它和官场小说里的红尘滚滚，欲壑难填，尔虞我诈完全是不一样的，它充分体现了乡土文化的沉静和田园的美。要把这个作品评论的非常完整、非常细致，入情入理也不太容易，它是一个意境悠远的作品，它由恬淡的人物，优美的语言和动人的细节组成。这么大的一个中篇小说，却没什么故事，基本靠细节和氛围来推动的，越看进去越有滋味，也是靠人格的魅力来抓人的。由于地域文化气息浓厚，形成了一个整体性的“审美场”，这么一个遗世独立的环境里面，余公公、慧娘娘也好，那欢跳的一个黑狗一个黄狗也好，包括“龙门杠”这种恍若隔世的古旧道具也好，都在把我们带入一个淳厚的人情化农耕文明的世界。虽说写的是现在的事，却总觉得遥远，浪漫。余公公、慧娘娘两个人物，体现的中华文化内涵令人深思，余公公有很高厚的爱心，又不失幽默，活得智慧从容。一出场说那狗，你要是一个女人一定是一个狐狸精，令人莞尔。余公公与慧娘娘的邻里关系里面，有非常崇高、洁净的爱意和相知。对慧娘娘这么一个风尘女子，一个弱者，他一直给予了深隐的关爱，比如说枞菌的细节出现了好几次。他们之间不是爱情，但高于爱情。龙头杠是余公公的魂，最后丢了，有幽深的象征意味。这个要细细地分析。

　　我还特别喜欢集子中的《桂爷》。我以前编过好几本百年经典短篇小说，没发现这个，它什么时候发表的不知道，我认为这短篇小说太好了，够资格编入。为了一个五保户的名额，出现了两个老人之间的精神深层的对抗和较劲。一个五保户叫四喜，他的身体很顽健，皮实，但嘴巴不饶人，倚老卖老，咄咄逼人。在村里大家不喜欢。而老支书的变化令人震惊，他是一辈子为村民服务，辛辛苦苦，无儿无女，最后却得不到五保户的指标。五保户是有名额限制的，有人死了才能顶替。老支书桂生说我一辈子都帮别人，何在乎这么一个五保户的名额，不就30块钱两斤油嘛。他不在乎，根本不要。可是他慢慢老了、病了、无依无靠，也由于四喜的挑衅，后来他居然也很看重五保户的待遇。大发夫妻为了安慰他，就制造一个假的五保户的名额骗他，这个情节看着很惨痛。老支书最后出现幻觉，居然潜意识里希望四喜死。村里有人死了放鞭炮，他跑到外面去问是不是四喜死了，人家说不是，四喜活得很健康。最后桂爷熬不过四喜，吊死了。我觉得王跃文能写到这个程度，真是太让我惊叹了，只有批判现实主义的杰作里才读得到这种感觉。

　　短篇《冬日美丽》也让我震憾。这是一个几乎无事的悲剧。一个到处乱搞的大款把他懦弱的妻子整死了，却瞒天过海地诬指是她自己喝农药死了。大款早远走高飞，结果主家与娘家发生争执。死者遭打的痕迹都露出来了，可最后为了丧葬费多一点点钱，包括死者的两兄弟，可得千块钱、万把块钱，也就稀里糊涂不经法医鉴定把丧事办了，对一个生命的忽视何等惊心。我起先以为又一个南方的“杨三姐告状”来了，接下来会该有验尸之类，结果不是。问题在于，两处的支书、干部为了各自的利益都参预了制造骗局。这故事比杨三姐告状要来得更深刻。看了以后我心情非常沉重。她就这样死了，死的无声无息。小说不长，力度可不小，直撞人的心灵。

　　《也算爱情》，也是一部精彩的中篇。起先觉得真是太有趣了，但细思之，写文革对人的扭曲，写人性的撕裂，写灵对肉的压抑和肉对灵的背叛引起的怪异状态和深刻程度，恐怕莫过于此作。过去《班主任》写了个谢惠敏，说她是受害者也是害人者，但那未免轻了点儿。在这个作品里，工作队长吴丹心，是一个军官的妻子，有很强烈的欲望，当然这也是正当的，他对一个长得很帅的工作队员几乎天天骂，批判他的资产阶级思想，义正词严；但在另一场合，她却主动投怀送抱。男主人公李解放何尝不也是一个人格的分裂者呢？他们白天高喊革命，夜里疯狂做爱，白天是对立面，一到夜里却奇怪地结合在一起。这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富于人性的爱，而是一种肉欲上的补偿和满足。它说明人的本能和本性是难以改变的，也有正当的一面，即使在最残酷的政治斗争中都熄灭不了这种欲求，另一方面，恶劣的政治环境会把正常的人兽化，变成非人。这样的批判是深刻的。这部作品写人性写到骨子里去了。

　　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当我们称赞王跃文的这一批写乡土，写传统道德的风俗诗式的中短篇小说的时候，我们又该怎样看待王跃文的官场小说呢？别忘了，他是以官场小说而声名远扬的。重要的问题是怎样看待官场小说，我不赞成一提官场小说就大摇其头的态度，事实上，对这些年数量浩繁的官场小说我们缺乏真正有调查研究，有说服力的分析评论。其实官场小说之间审美品格千差万别，我们不否认不少官场小说停留在暴露，揭密，玩赏腐败内幕，搞一些骇人听闻的现象，但同时也有不少作品颇有思想深度，像《国画》这样的作品，还是能深入到人物的灵魂，甚至于唤起了我们对改造国民性思考，很有深意。注重文化人格的研究，注重人性复杂性的揭示，特别是注重官场人物的精神蜕变的痛苦，也许是王跃文的特色。

　　另外，我们怎么看待今天社会，怎样看待不同的题材。不能说王跃文写了这个《漫水》，写了慢节奏的乡村抒情诗，这才是真正的文学，写官场的就不是文学，或者不可能是好的文学。我觉得决不能这么看。实际上官场是文化的中心地带，是社会最敏感的神经所在，通过它来认识、概括现代的社会的精神走向是很重要的切口，就某种意义来说，好的官场小说也更有难度，更有现实性，价值也许更高。所以，王跃文的这两个题材领域并不矛盾，它们都是指向了人，指向了我们民族的性格面貌，指向了对民族灵魂的发现与重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