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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景华:礼失求诸野?

——评王跃文的中篇小说《漫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7日16:06 来源:中国作家网

  去年年初,《湖南文学》(2012年第1期)发表了王跃文最新的中篇小说《漫水》,随后这篇小说即被《小说月报》(2012年第4期)、《中篇小说选刊》(2012年第3期)选载。王跃文的这篇小说,无论就它的背景表现、情节铺排、人物塑造,还是它的语言格调、结构,都显现出作家对以前创作路向的一种超越和突破。在我看来,如果说王跃文以前的大部分作品,通过一个个特殊场域人们的活动,显示出人性的某种堕落和异化,那么,《漫水》却通过一个充满温情和静穆的乡土世界的建构,张扬了一种健康人性之美,让人读后,产生无限的温暖和感动。如果把这篇小说所揭示的文化底蕴,放到20世纪以来中国文化再造的思想史脉络去考量,更会让我们对这篇小说所引发的文化意义有着更深广的思索。

  “漫水”是一个山村的名字。村子山环水绕,“村子东边的山很远,隔着溆水河,望过去是青灰色的轮廓;南边的山越往南越高,某个山洞流出一股清泉,那是溆水的正源;北边看得见的山很平缓,溆水流过那里大片的橘园,橘园边上就是县城;西边的山离村子近,山里埋着漫水人的祖宗。坟包都在山的深处,那地方叫太平垴。”乡下人没有多少文化,地理的局限也就是他们视域的局限。但漫水人因为有溆水,水的流动,水的灵气,自会激发出漫水人的想象:

  溆水要流到东海去,东海在日头出来的地方。溆水流到沅江,沅江流到洞庭,洞庭流到长江,长江流到东海。山千重,水百渡,很远很远。说近也近,溆水边有座鹿鸣山,山下有个蛤蟆潭,潭底有个无底洞,无底洞直通东海龙宫,钻个猛子就到了。蛤蟆潭在溆水东岸,西岸是平缓沙滩,河水由浅而深。水至最深处,就是蛤蟆潭。很久以前,东岸有个姑娘,很孝顺,很漂亮。有一天,姑娘蹲在蛤蟆潭边的青石板上洗衣服,青石板突然变成乌龟,驮着姑娘沉到水里去了。姑娘被带到东海龙宫,做了千年不老的龙王娘娘。青石板原是乌龟变的,乌龟原是龙王老儿打发来的。

  在漫水人的世界想象中,也包涵着他们朴素的人生价值观,传说中的那位孝顺、美丽姑娘,她不应该在人间受苦,应该配享富贵的待遇。因为地理的优势,漫水人“只把日子过得像闲云”。“上善若水”,山水的滋养,养成了漫水人认命的性情,遇着争强斗气的,有人会劝:“你争赢了又算老几?都要到太平垴去的!”人想想太平垴,有气也没气了。漫水人立身处世有自己的规矩,“有人发现自家甘蔗或橘子被偷了,多会叫骂几句,哪个也不会当真。哪家都是养儿养女的,哪有不调皮的!”

  漫水人对生命体验有一种非常矛盾的态度,他们有时很敬畏生命,在民俗中列了许多禁忌:例如规定一个村子只准有一个龙头杠。穷愁无路的强坨受城里人蛊惑,准备把村里那副不知传了多少代的龙头杠卖掉,当别人指责他时,他说愿意赔十副龙头杠,马上犯了众怒,“都骂他说的不是人话”。还有老人出殡时棺材不能落地,落地会对后人不利:强坨正是慑于这种习俗权威,在送母亲归山的路上被迫承认自己与人合伙偷了龙头杠。他们有时又对人的生死很达观:“乡下人只要场合对劲,拿生死大事开玩笑,没人生气。”人之生养,顺应自然,生命消逝,也是回归自然:“人过世了,得用龙头杠抬到山上去。孝男孝女们身着白色丧服,又拿连绵十几丈的白布围成船形,拉起十六人抬着的灵棺慢慢前行。已行过了水陆道场,孝子们拉着龙船把亡人超度到极乐世界去。”在年复一年的生命轮回的观察中,乡民发现,人的生命同大自然中的其他生命其实是相对应的,“虫老一日,人老一年。”

  “漫水”的世界,是充满诗情画意的风景与亘古如斯的风俗民情的交织,这幅画面上,传达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社会的和谐,这是一个现代文明冲击下似乎早已淡出人们记忆的乡土世界。

  人是自然中人,又是社会中人。乡村世界,往往以血缘为纽带,结族而居。一宗族就是一山村,一山村就是一小社会。以血缘为纽带的乡村世界,其秩序和伦理自有其特点:长幼有序,男女有别。乡村世界的秩序和伦理,既通过世代相传的民俗得以维持,也往往通过村里能力强、辈分高的长者来体现。《漫水》就集中塑造了这么两个辈分高的能人,一个是余公公,一个是慧娘娘。

  余公公虽没读过多少书,但在漫水,他可是“样样在行的匠人”,“农活也是无所不精。”余公公不但能干,而且也是一个追求生活品味的人:别人家是屋前屋后种菜,他却是屋前屋后种花,菜园却开到对面的山坡;劳动之余,有事无事就吹几声笛子。余公公养的儿女也很争气,两个儿子,一个去了美国,一个去了德国,女儿也远嫁香港。逢年过节,虽然儿女不在家,县里来看他的人却不少,这个时候余公公的家门口,总是停满了小车。在漫水人眼里,余公公是个富贵双全的人物,漫水人都很尊敬余公公。

  余公公是乡间秩序的维护者。乡间的精神文化很贫乏,乡人有事无事就把男女那点事拿来当生活的调料。懒惰的有慧从县城领回了一个漂亮的女人,这让漫水的一些闲人很是兴奋,甚至这个话题还吸引了从县里来蹲点的干部。当县里来的那位“绿干部”跟闲人卖弄他那一套粗俗的“见识”时,余公公对他疾言厉色:“你是个男人,讲话就要像个男人!你那天问人家,哪个是畜生。我今日告诉你,背后讲人家妻室儿女,就是畜生!难怪人家背后喊你绿干部!”当绿干部反驳他时,他“扛起锄头就要打人。” 并说:“不要以为你屁股上挎把枪哪个就怕你了!我们不犯王法,你那家伙就是坨烂铁!告诉你,漫水没有不干不净的女人!你要是乱说,我把你嘴巴撕齐耳朵边!”当秋玉婆当着余公公的面讥嘲下来改造的女干部小刘时,余公公马上正告她:“好锣不要重敲,好鼓不经重锤!高人莫攀,矮人莫踩!”强坨准备卖掉村里的龙头杠,余公公闻讯“把强坨屋门拍得山响”,当强坨辩解犯了禁忌,他“扬起手就要打人”。对于绿干部每次蹲点所搞的运动,余公公是有自己看法的,“漫水没有坏人!”“漫水老老少少两千多人,我个个都晓得。讨嫌的人有,整人的人有,太坏的人没有。整人,都是跟你们学的。过去,漫水也有整人的,那叫整家法。有那忤逆不孝的,关到祠堂笼子里,笼子外放一根竹条子,哪个都可以去打他的屁股。我长到这么大,只听见过去整过一回家法。你们蹲点蹲来蹲去,整过多少人?”“土改时是最红的人,过去忤逆不孝的人,到你们手上成了宝贝!”他直言不讳地批评绿干部的无知:“我讲了那么多话,你只晓得问一句,地富反坏右!你官上不去,阿娘犯错误,都怪你自己!”“你升不了官,只怕就是你早年做过绿林。绿林就是坏人?未必!你承认自己是坏人吗?漫水往南六十里大山冲里,过去也有绿林,逢赶场的日子,就在那里关羊。拦住的人,交钱就放人。实在没钱,也不害你。其实他们都是穷人。日子苦,穷人搞穷人。”

  余公公在漫水的威信除了他的能干,还源于他有一颗仁恕之心:有慧是余公公已出了五服的远房兄弟,死时没有老屋(棺材),余公公毅然献出自己的樟木老屋,后来还替有慧的遗孀慧娘娘割了一副老屋。漫水有名的嚼舌妇秋玉婆,背后曾搬弄过余公公和慧娘娘的是非,她死时没有老屋,余公公二话没说就锯了自己屋里的木料,通宵给她割老屋。余公公又是一个恪守人伦的人,当余公公从有慧口中得知自己吹笛子曾引起慧娘娘“手忍不住打拍子”时,他内心非常不安,“从那以后,有余多年没有吹过笛子。夜里没事,他是想吹笛子的。怕有慧阿娘听见,就忍了好多年。”

  “一阴一阳之谓道”,乡土世界的秩序和伦理,除了需要余公公这样仁勇兼备的男性长者维护,也离不开温柔善良女性的帮衬。慧娘娘也是漫水的一个能人。她虽出生堂板行,但人漂亮,心又灵空,且认得字。“从良的婊子赛仙女”,慧娘娘自从跟了有慧之后,着实也做了几件让漫水人大开眼界的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纠正了来漫水蹲点的北方干部在读报纸时把鸭绿江的“绿”字念成“绿色”的“绿”的错误,害得这位北方干部在漫水得了一个“绿干部”的外号。第二件事是慧娘娘怀孕待产那年,漫水的接生婆死了,慧娘娘自己给自己接了生;刚出月子的她,上街买了接生医生专用的剪刀和纱布,不久就用这些给余娘娘顺利接了生,当别人问她怎么晓得这些事时,她只淡淡地回答说“想都想得到”。就这样慧娘娘成了漫水的接生婆,被漫水人推举上去学赤脚医生。第三件事就是,一个妆尸老人死了,由于是慧娘娘守着老人落气的,在一时找不到妆尸人的情况下,慧娘娘给老人妆了尸身。“从那天起,漫水人不论来到这世上,还是离开这世上,都从慧娘娘手上过。”慧娘娘似乎就掌管着漫水人生命的轮回。慧娘娘干的这些事情,有些让她的丈夫自豪,但有些却让他窝火。当一些嘴巴讨嫌的人拿慧娘娘妆尸这件事开有慧玩笑的时候,有慧就问老婆:“你看病有工分,接生还有碗甜酒喝,妆尸得什么呢?”慧娘娘是这样回答的:“做事都要有好处吗?日头照在地上,日头有什么好处呢?雨落在地上,雨有什么好处呢?”在慧娘娘看来,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由于慧娘娘人好,有文化,连县里犯错误的女干部也安排在她家里接受改造。慧娘娘没有女儿,但她老去时,“哭丧的人还很多,围着慧娘娘哭的都是受过她恩的女人。”出殡那天,“山顶飘起了七彩祥云,火红的飞龙驾起慧娘娘,好像慢慢地升上天。”

  慧娘娘是个知恩图报、随遇而安的女人。她是从堂板行“解放”出来的,有慧收留了她,从此便死心塌地跟了有慧。慧娘娘常对余公公说:“我搭帮你慧老弟人好,要不我不晓得在哪里落难。”“我一世跟他,值得!他人是生得蠢,手脚也不勤快。他不打我,不骂我,不嫌我。跟他五十年,手指头都没有在我头上动过。”也正是因为这样,虽然她跟余公公谈得来,在余公公吹笛时也能打着拍子回应;在两人的老伴分别逝后,两人常坐在太阳底下一起懒洋洋地闲聊,但直到死,她都没有跟余公公走在一起。

  “礼失求诸野”,从中国现代文化建构的意义上而言,经过一百多年的社会变革和文化激荡,传统的意识形态业已分崩离析,重新确立的意识形态又几经波折,尚未成熟。我们当下正在遭受着市场化、商品化带来的诸多困扰:我们一方面追求着物质的丰盈,把经济指标作为衡量人和物价值的重要参数;一方面我们又不得不自食片面追求物质“进步”的苦果,我们的耳边警钟频频:食品、交通、住房等已不安全;我们的正常的人伦已遭遇挑战……也许,《漫水》的世界就是作家在面对现代化带来的种种精神危机时的一种寻找和确认?“伟大的小说家们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人们可以从中看出这一世界和经验世界的部分重合,但是从它的自我连贯的可理解性来说,它又是一个与经验世界不同的独特的世界。”[①]《漫水》的世界风景秀丽,民俗醇美,它应该是小说家创作精神返乡的一种宣示。“文学是‘人学’”,文学创作的价值就是它的审美性,文学的审美性要求作家透过现实人生世相的描写传达出超越人生世相的价值和意义。在这个意义上说,《漫水》标识了作家近些年对人性刻画与传达的一种重新定位和思考。这一思考,与20世纪以来中国作家一直在努力的“中国文化重造”的目标是相衔接的,无论是鲁迅对中国国民劣根性的批判,还是沈从文在“边城世界”对原始健康人性的展现,殊途同归,他们创作的核心命题就是:“立人”。立人,不但要消除人的贫困和愚昧,更多还需要保持一份健康纯美的人性。沈从文小说《边城》用抒情诗般的笔调描绘了一个纯净的湘西边城,那里的人们保持着自然美好的人性,田园牧歌式的边城生活,灵魂像青山绿水一样清澈的女主人公翠翠,不知让多少人陶醉。“边城世界”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了现代文明带给人们的种种失落和缺憾。同样地,《漫水》也通过一种近乎淳化的描写(如对乡村世界秩序的外来干扰采取虚化处理),完成了对健康纯美人性的诗意建构。

  尽管如此,世易时移,《漫水》作者既然不是在一种封闭的视野里来塑造理想的世界和人生,他笔下时时流露出来的乡土世界秩序和伦理遭受侵扰的忧思也是让人深思的:县里“绿干部”的无知与无能但偏偏不时下来蹲点指导工作;穷愁无路的强坨竟然敢冒村人之大不韪和外人合伙偷走龙头杠卖钱;乡土世界的外观已经日益洋化:“下山时,余公公望望田垄中的村子,通通都是两三层的砖屋。白白的墙,黑黑的的瓦。只有自家是木屋,远看很不起眼。记得从前,家家都是木屋,高低都差不多,可望见炊烟慢慢升到天上去。”尽管余公公舍不得掀掉木房,因为“木屋是余公公自己修的,每根柱子、每块椽木、一钉一瓦,都经过他的手。哪怕有人树一幢金屋,他也舍不得换。”但余公公最后的这份坚守随着岁月的流逝还能坚持多久?村里的老人很悠闲,但这份悠闲中又无不含有苦涩的意味:“村子不像往日热闹,青壮年都出远门挣活钱,老人守在屋里打瞌睡,小伢儿都在学校里。偶尔听得鸡叫,就晓得是什么时辰了。”慧娘娘的一对孙儿孙女在南方打工,“说是过年回来的,又打电话说买不到火车票,不回来了。真买不到票,还是没赚到钱?”因此,《漫水》的乡村世界,随着老屋的逐渐消失,建设新农村主力军义无反顾地出奔,美丽善良的慧娘娘逝去,温柔敦厚的余公公日益衰老,它的秩序和伦理还能那么一如既往的和谐,显示出某种温情么?

  无论宣称多么写实的作家,都无法改变文学是一种虚构的事实。文学家创造文学的目的,并不在于给我们复制一个原汁原味的生活事实。作为文学叙事的一种方式,小说家更是通过故事的讲述,宣扬着某种价值,这种价值对同时代的文化建构或隐或显发生影响,只是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文学叙事价值发生的效应会有一些差异。“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文学叙事作为意识形态的承载者和批判者,作为想象生活形式的可能途径,对大众的思维、认识及价值取向,曾有强大而潜在的制约力、影响力,所以,它的历史建构作用是明显的。历来的文学,无论它是抗拒、顺应还是游离主流意识形态,但大多能提供一种明晰的人生范式和道德理想,读者的阅读期待也在很大程度上是希望通过作品得到人生和道德的启示。因此,叙事活动是人文精神进入大众意识形态的主要方式,同时也具备了缔造时代精神、组织生活秩序的价值功能。”[②] 很显然,当代叙事作品在某一时期的确发挥了组织生活秩序的巨大功能,至今仍让人回味不已,频频回首;处在社会转型时期的文学叙事,却很少有那么幸运:大众的文学阅读趣味的多元化彰显出某种文学接受危机,已经让作家们开始分野分化,作家内在的叙事价值危机已经开始显现:相当一部分关于中国的历史叙事和社会叙事,游离在叙事主体自身的经验之外,或戏说,或玄幻,或穿越……我们的一些作家已被飞速发展的世界弄得眩晕,他们的内在文化价值功能已经产生紊乱,他们似乎已无力对零散化的经验做出有效的叙事整合,凡此种种,如何表达切合我们自身的人生体验将会是一个长时段的探索过程。

  从王跃文最近几年的创作态势而言,刚过知命之年的他,通过创作心态的调整,已能淡然面对现实境遇带来的精神窘迫,而把思考的目光向中国的传统回溯。他最近两年对乡土题材的开进,对潜藏于自身乡土生活体验价值和意义的挖掘,对乡土文化中保留下来的中国传统文化基因的记忆和恢复,在乡土叙事中的那份优容不迫,徐徐有致,都显示了作家在当下自我创作出现困顿和迷惑时的一种休憩和调整。虽然《漫水》的全部意义发现还有待时间的淘洗,但从《漫水》所表现出来的作家创作意图还是很明显的,它既是作家对过去生命体验的一种重新审视,也是作家对过去创作理念的一次清理,我们虽然不能断言从此以后王跃文会心无旁骛地经营乡土题材,但至少作家在乡土题材写作中所爆发出来的潜能,已让人惊喜地看到,他不只会写那些表达社会激愤的作品,他还能写让人感觉无限温情的作品。尽管《漫水》所抒发的田园牧歌让人感觉有些乌托邦气质,但作家的写作姿态足以表明,一个富有社会良知的知识分子,应该如何让文学传达出体现社会正能量的意义与情感。

  [①] 【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著:《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249页。

  [②] 曲景春、耿占春著:《叙事和价值》,学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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