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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正宇:《漫水》“泛”方言语言策略漫议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7日16:03 来源:中国作家网

  《漫水》成功之处无疑是多方面的:张扬乡村伦理,展现地域文化,还有那些淳朴乡土人物的型塑,以及有意而为的舒缓叙事节奏。回到熟稔的乡村,王跃文以一种全所未有的姿态向人们讲述“乡村的美好传统”[①]。一篇《漫水》,好比清凉油和醒脑剂,在我们这个浮躁时代中尤为令人瞩目。

  文学是一门语言的艺术。在中国文学现代性建设工程中,有三条并行不悖、相得益彰的路径:“尚欧”(欧化倾向)、“崇古”(汲取古代汉语养分)和“重民”(重视民间形态话语主要是方言口语)。三条路径共同促进了现代汉语文学的建设和定型。第三条路径在南方作家尤其是湘籍作家中更显性表现为“泛”方言写作[②]传统,从彭家煌到沈从文,从周立波到韩少功,均有迹可循。从语言策略的来看,作为作者乡村叙事的转型之作,《漫水》的成功在于以一种回归的姿态,实现了对沈从文等湘籍作家“泛”方言写作传统的承续与开拓。下面试以同为湘西作家沈从文及其《边城》等作品为参照展开论析。

  第一、大量原汁原味的方言土语词汇出现在《漫水》之中,成为点亮乡村人事的盏盏明灯,醇厚隽永,元气弥漫。小说里的人名、物名,都具有浓郁的乡土味,爷爷称“公公”,奶奶称“娘娘”,老婆称“阿娘”,弟媳称“老弟母”,军人称“粮子”,还有发坨、强坨、铁炮,筒子、磉墩岩、老鼠刺、早禾郎、灶虮子等,好比山野或田垅里随意躺着的一块块石头,原生态,让人回味无穷。此外,打上乡土印记的短语词组,俯拾皆是。如造棺材叫“割老屋”,鸣汽笛叫“放喂子”,整人叫“整家法”,男女私通叫“搞网绊”,说坏话叫“说冤枉话”,还有“哑起个尸身”、“讨死万人嫌”、“天麻眼了”……就数量和出现频率而言,《漫水》方言土语词汇比沈从文《边城》更多更频繁,因而边地原野味道更浓郁。

  第二、湘西歌谣是《边城》的重要组成部分,如主人公翠翠在船上轻轻的哼着巫师十二月里为人还愿迎神的歌。《漫水》也有意在叙述语言中加入大量民间传说、童谣等话语。比如:

  溆水要流到东海去,东海在日头出来的地方。溆水流到沅江,沅江流到洞庭,洞庭流到长江,长江流到东海。山千重,水百渡,很远很远。说近也很近,溆水边有座鹿鸣山,山下有个蛤蟆潭,潭底有个无底洞,无底洞直通东海龙宫,钻个猛子就到了。蛤蟆潭在溆水东岸,西岸是平缓沙滩,河水由浅而深。水至最深处,就是蛤蟆潭。很久以前,东岸有个姑娘,很孝顺,很漂亮。有一天,姑娘蹲在蛤蟆潭边的青石板上洗衣服,青石板突然变成乌龟,驮着姑娘沉到水里去了。姑娘被带到东海龙宫,做了千年不老的龙王娘娘。青石板原是乌龟变的,乌龟原是龙王老儿打发来的。

  这是典型的乡村“讲古”(讲故事),民间传说的色彩十分浓郁。从“泛”方言写作看,近似“絮语”的叙述话语不仅实现了乡村“声音”的文本再现,而且是文本舒缓、放松节奏形成的深层原因。

  第三、方言作为一种生活的语言,那些随处可见的带着土味、机智风趣的比喻、双关,更可以见出人们对古老乡村伦理的接受和传承。沈从文早期摹拟笑剧《赌徒》就引用了诸多赌徒行话,还有《卖糖复卖蔗》中摊贩的语言以及酬神笑剧《霄神》中外甥作弄舅舅的搞笑话语,均湘西风味十足;《鸭子》、《过年》、《野店》等小说也大量使用了当地的双关俏皮话。《漫水》中同样融入不少带有乡村智慧和朴实认知特点的民间谚语和俗语。比如:木匠看凳脚,瓦匠看瓦角;边出日头边落雨,东海龙王过满女;看女看娘,看屋看梁;一条鸭公管一江,一条脚猪管一乡;雷打冬,牛栏空;高人莫攀,矮人莫踩……自然、形象、生动,韵味十足。

  第四、更为真切的“声音”体现在在《漫水》的人物对话中,弥漫着浓郁的漫水地域特色。比如有慧怪阿娘不该学妆尸,有慧阿娘回答:“做事都要有好处吗?日头照在地上,日头有什么好处呢?雨落在地上,雨有什么好处呢?……”这样的话语,纯粹是乡人口唇,亲切,淳朴,通俗。写作者在这里仅仅做的是有心的记录。

  再看一段对话:

  (秋玉婆)说:“侄儿也是儿,手板手心都是肉。余公公疼侄儿比亲儿子还疼,明理的人就是这样的。漫水哪个不讲余公公好?他是对人家的人比对自家的人好,明理啊!”

  一听就是双双话,有余阿娘对她说:“秋玉婆,你是老鼠子偷盐吃,嘴巴咸啊!我屋的事,你莫管!”

  秋玉婆说:“我哪管得了?又不是打我的儿!我的儿我是舍不得打,我养的狗都舍不得打!人也好,狗也好,我只认亲的,不认野的!”

  有慧阿娘拉着发坨往屋里去,回头又喊儿子强坨:“你进自己屋去!人有屋,狗有窝,莫在外头乱叫!”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段乡村妇人“相骂”话语看似有几分低俗,但对于人物形象的呈现十分必要。秋玉婆的泼辣、狭隘,有慧阿娘的忍让、贤惠,有余啊娘的善良、机智都在话语间得到充分呈现。“不管世道如何变迁,不管历经多少风雨,乡村人身上最本真,最美好的东西从来没有消失过。”有慧阿娘“相劝”有慧的口吻、话语都是出自漫水人朴素的“生存方式,处世习惯,情感形态,是非标准”。正如王跃文自己所说:“我并不刻意为之,乡村生活决定了文字的面目。”

  [③]

  当然,《漫水》痕近自然的方言话语出场方式也潜隐着一定的风险。众所周知,方言话语进入文学文本,面临的最大困难就是读者的接受与理解,添加注释成为作家们不约而同所采取的解决途径。《漫水》中大量可见对方言话语的解释,如:

  1.漫水这地方,公公就是爷爷。

  2.漫水人说话没有儿化音,唯独把画匠师傅叫成画儿匠。

  3.老屋就是棺材,也是漫水的叫法。还叫千年屋,也叫老木,或寿木。

  4.漫水的规矩,寿衣寿被要女儿预备,老屋要儿子预备。不叫做老屋,也不叫置老屋,叫割老屋。

  5.漫水这地方,奶奶,叫做娘娘。

  6.过去祠堂有个木笼子,男人若不孝不义,会被族人绑在里面,屁股露在外头,任人用竹条子抽打。这叫整家法。

  7.针一样的枞树叶,漫水人叫它枞茅。

  8.漫水人说的早禾郎就是蝉。

  9. 漫水老辈人,军人就叫粮子。

  10. 漫水人说男女私通,叫做搞网绊。谁和谁私通了,就说他们网起了。

  ……

  笔者大体统计了一下,《漫水》中这种插入式的注释近30条之多。通过解释和说明,陌生的方言词汇得以顺利进入文本,使读者能够接受与理解。同时,作为一个乡村叙事文本,大量注释的存在,起到了降低叙事节奏的作用。不少评论家都注意到《漫水》文本与沈从文《边城》一样拥有舒缓、自然的叙事风格。因此,从文本话语策略看,我还有一种直觉,这种方言话语出场方式的频繁使用,可能是作家自发,也可能是有意而为。

  但不得不指出的是,对于“泛”方言写作而言,注释的方式终归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语用策略。首先,过多的注释肯定会成为流畅阅读的障碍,现代快节奏生活的读者自然会有抱怨。这一点必然影响文本的传播和流传。其次,文本中不少注释并不是必须存在的。如上文所列举10条注释,除了少数几条外,大都可以去掉,并不影响文本的接受。周立波当年谈到《山乡巨变》方言话语的出场方式时,归纳了三条经验:“一是节约使用过于冷僻的字眼;二是必须使用估计读者不懂的字眼时,就加注解;三是反复运用,使得读者一回生,二回熟,见面几次,就理解”。[④]当下作家们可资借鉴。第三,在作品中大量采用土语方言词汇是“泛”方言写作策略的第一步。只有通过对方言的汰选、改造,使方言话语真正成为现代汉语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才是写作的成功。相比之下,下面这一条方言词汇的出场借助于对话,就显得自然许多:

  有人在背后说:有慧阿娘是堂板行出来的!她认的几个字都是逛堂板行的公子哥儿教的!有一日,绿干部同人摆龙门阵,说:“堂板行,我们北方叫窑子,大城市叫妓院。……” 

  再如《漫水》的开头:

  漫水是个村子,村子在田野中央,田野四周远远近近围着山。村前有栋精致的木房子,六封五间的平房,两头拖着偏厦,壁板刷过桐油,远看黑黑的,走近黑里透红。桐油隔几年刷一次,结着薄薄的壳,炸开细纹,有些像琥珀。

  好比当下影视常见的“穿越”,神韵直逼沈从文《边城》的开头: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几乎找不出明显的方言口语字眼,但如出一辙的粘连修辞,同样松弛有度的语言韵致,乡村独有的田园气息,一副边地湘西特有的简单、朴拙、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活图景次第呈现。

  需要补充的是,作为湘西走出的文学大家,当年沈从文同样走过了一条艰难的话语模式改造之路。早年沈从文大量采撷方言话语不加节制的语言策略并不成功,导致鲁迅都嘲笑他为“孥孥阿文”[⑤]。后来,沈从文通过自身的努力,在《边城》、《湘行散记》、《湘西》、《长河》等中找回了语言自我,树立了属于自己的语言形象,由此进入现代文学大师的行列。通过《漫水》,我们看到了新一代湘籍作家回归传统的努力和开拓。同时,如何通过创作主体的努力,使生机勃勃的湘西方言融入文本成为现代汉语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也使我们对王跃文乡村叙事的转型充满了期待!!

  [①] 王跃文:《沉醉乡村的理由》,《中篇小说选刊》,2012年第3期。

  [②]所谓“泛”方言写作,指的是在现代汉语文学中大量使用方言口语话语资源(包括语音、词汇、语法乃至语调、语气等)进行文学创作的现象。从五四以来的现代汉语文学事实观察,虽然不同时代尤其是1940年代有方言文学倡导的零星声音,但纯粹意义上的方言写作作品几乎没有,大量作品还只能归入“泛”方言写作的范畴。

  [③]王跃文:《沉醉乡村的理由》,《中篇小说选刊》,2012年第3期。

  [④] 周立波:《关于〈山乡巨变〉答记者问》,《人民文学》1958年第7期。

  [⑤]鲁迅:《鲁迅书信集》(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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