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小说 >> 正文

尤凤伟:苹果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4日11:16 来源:中国作家网 尤凤伟

  1956年春,我从老家完小转到烟台解放路小学就读,婆婆(祖母)对此耿耿于怀,眼见在“镇反”中“排”(枪毙)了那么多城镇人,她给吓掉了魂儿,宁肯自己的晚辈一世从土里刨食,过穷日子,也不愿他们进城“吃香喝辣”,末了落个性命不保。只是我和大哥都不听她的话,坚持“出外”,先后走出小村。现在看,婆婆所担心并没在我俩身上成为现实,没被“排”,还活着。当然,我俩这一“个案”并不说明什么,在后来漫长岁月里许许多多人死于非命,足以印证婆婆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我的逃脱实不足为凭。

  换了天地,在面临大海的解放路小学读了一个学期,夏天考入了背靠青山的烟台一中。已记不得当年考试状况,也不记得成绩如何,可我记得心情很好,自豪而骄傲。当时烟台有四所中学,在市民中流传这样几句顺口溜:一中的冬青,二中的片松,三中的无花果,四中的大粪坑。说的是校园外观,在教学质量上一中也是名列前茅,凡是进入一中的学生,都想当然以为自己会有一个美好的前程。包括我这个刚从乡下进城的学生。现在想来,那时候的城乡不像现在横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我爹“闯关东”到大连,一放下铺盖卷就成了城里人。我呢,经过在解放路小学的半年过度,进入中学便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城市生,往日的痕迹荡然无存,包括口音、穿着、发型,也包括那个“地龙”外号。只是新同学给起的“油葫芦”新外号令我很不爽。

  中午,老师和学生都在食堂吃“伙食券”(饭票),老师学生分属两个食堂。不知怎的,有个黑胖老师不去教工食堂却在我们食堂吃。知根知底的人说这是教导主任任劳老师。说法很多,有说他孩子多,生活困难,吃学生饭一月能省好几块钱;有说在这儿吃饭是为监管学生方便。

  不久,后面的说法便得到证实,他一边吃饭,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有大声喧哗,便端着碗过去,说来也奇,他简直就像根“消声棒”,往那儿一站立刻鸦雀无声。

  有一回改善生活,馒头、炸黄花鱼。那是我有生头一回吃炸鱼,吃得心满意足。走出食堂,听到校园喇叭通知:请就完餐的同学立刻回到食堂来,有重要事情。我们惊讶,心想刚刚吃了好饭,难道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返回食堂看见任劳主任像块黑石头似的立着,一动不动,脸板得吓人。他开口训,说现在生活好了,但不能忘本,要节约,反对浪费。他又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户财主十分奢侈,吃包子不吃夹(尖),丢弃掉。一日让邻居看见了,捡起来,晒干保管好。不久来了灾年,人人饿肚子,财主家也同样,这时邻居把收集起来的包子夹还给了他,救了他一家人的命。从此……说起来这个“教人方”流传很广,不新鲜,细细琢磨,也有许多不真实处:就算财主口刁,不吃的东西可以喂鸡喂猪嘛,再说了,都晓得那些土财主积攒起的那点家产,无不是省吃俭用从嘴巴里抠出来的,有谁舍得如此暴殄天物呢?所以同学们对任主任的故事不以为然,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反倒被他越说越激动的表情给吸引住了,他拧着眉头,眼光闪闪逼人,指着饭桌上的一堆鱼头,道:要是鱼天上有灵,看到自己这样被人对待,那是死不瞑目的!我们想笑又不敢笑,拼命憋着。只觉得这个敢“造句”的主任很搞笑。

  讲实话,那天跟别人挨训,很冤,鱼头我全吃了,这么好的吃食怎舍得白白丢掉呢?在老家,村里常来鱼贩卖鱼,我们家从未买过。有回爷爷下湾捞麻,抓了几条泥鳅。婆婆把鱼放在碗里,上面淋点油、酱,和地瓜一块放锅里蒸。这饭是我这辈子头一回吃,只吃得回味无穷。

  有句话叫歪打正着,不承想这桩由任劳主任引发的“鱼头事件”却为我呈现出一种人生走向,就是说后来立志写起了小说,应与这桩事有关。

  事情是这样:为了让学生树立节约精神,任劳主任给学生布置了一个作文题:《幸福生活得之不易》。我灵机一动,就把小时候吃泥鳅那段事“添油加醋”地写出来了。不料得到班主任(教课文)的冯锡铭老师的表扬,还当成“范文”让我在班上念。只弄得我热血沸腾,想入非非,觉得自己是个当作家的料。而在私下里,冯老师也是对我另眼看待,不断鼓励我,说我行。还找书给我看,其中的《唐璜》《上尉的女儿》及《普希金抒情诗集》后来被我带到军营里,在“大革文化命”的年月里,这几本书成为我和战友们爱不释手的“地下读物”。

  其实那时候冯老师已经是校园里的名人,他写诗,不断在《烟台日报》上发表。他在班上说任主任也爱好文学,也发表过作品,因用的是笔名,所以大家对不上号。当时我想,发作品不让别人知道,不成了那句“锦衣夜行”的话吗?在我心目中,任劳主任很怪,很神秘。

  城里的学校不放秋假,但要“学农助农”,拉队伍到附近农村帮老百姓收庄稼。我们一中由任劳主任带队,浩浩荡荡开到南郊一个小村,开始让我们刨地瓜花生,城市学生不懂要领,一镢头下去,愣把好好的地瓜拦腰截断,刨花生嘛,偷偷捡了往嘴里塞。弄得人家很不高兴,后来就让我们往地里送粪。这活计又脏又累,让人吃不消。同学们纷纷抱怨。我们班外号“大嘴”的于相金怪声怪气地说“助农”主要是学农,成天叫咱推车送粪能学个啥?另一个叫赫金亭的同学说:老巴子(农民)不让咱刨地瓜花生,是怕咱们偷吃。我问赫金亭你吃了没有?他满不在乎地说:吃了又怎么样?他们自己还吃哪。我说人家是吃自己的,咱们是吃人家的。赫金亭说共产主义,你的是我的,我的也是我的,分那么清干啥?

  原计划三天,校部为在“助农”上超过其他学校,临时决定再延长两天,带队的任主任不同意,理由是不能影响教学进度,但校部不认可,坚持做出的决定,任主任一怒将队伍拉回学校。我们欢欣鼓舞,高呼乌拉,却不晓得任主任把校领导给得罪了。高校长(兼书记)私下里阴阳怪气说:这个任劳还真“各色”哩。后来晓得,任主任的“各色”在教育系统是出了名的。

  我们断断续续从冯老师嘴里知道任主任“各色”标签的由来:他的家是昆嵛山下的上夼村,那里在抗日时期与解放战争时期都是“革命根据地”,任劳的爹是村干部,打小日本打老蒋都立过功。任劳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叫任民。日本人投降从北海乘船撤走那年,两兄弟在抗日中学一齐毕了业,又一齐参加了工作,任劳在学校当老师,大哥被县武工队选去,当了一名“地工”,往来于解放区与敌占区之间传递情报。因工作性质缘故,家人很少能见到他,而一年之后暴出成了叛徒的惊天新闻:是个雨天,任民在县城一家饭铺等线人,不知怎的“线人”一直没出现,他只得回山,在出城时被敌人抓获。后来的情况就和电影电视上一样,不同的是这位叫任民的“地工”没能经受住敌人的酷刑逼供,变节了,说出了所知的秘密。他自知罪过深重,不敢回家,留在敌人那里。尔后事情竟向另一方面发展:敌人断定县武装不知道任民叛变的事,便没按任民提供的情报抓人,也将任民放了,条件是今后为他们工作,提供情报。不然——任民自然晓得“不然”后面是什么,只得答应下来,回到了队伍,潜藏起来。开始确实瞒过了部队领导,并依照任民带回来的“情报”制定下一步行动方案。后因“行动”出现纰漏,造成重大损失,方怀疑起这份情报,又从“情报”怀疑任民。立刻将他控制,令其交待问题。任民知道瞒不过去,便如实交待了自己叛变投敌行为。如果当时上级能想到这件事尚可兹利用,也就不会立即将任民处决。人死了,才意识到操之过急,失掉一个将任民打造成一个双料间谍的机会。当然事后诸葛也于事无补,只有遗憾的份儿。

  冯老师说到这里也是感慨万分。又说总算是还有高人,高人总能想到常人想不到的。一位见过任劳老师的首长道出他的想法:鉴于敌人尚不知晓任民已死,可让其弟弟做他的“替身”,潜回去。听的人也觉得可行。俩兄弟站一块,连爹妈都难辨,何况两姓旁人。将计划报于上级,上级也同意,指出要严加保密。然而对于当事人任劳,这新“身份”就不单纯是能不能保住密,而是凶险万分。一旦踏上路程,当视为不归。

  冯老师不愧是语文老师,知道故事该怎样讲,怎样开头,怎样叙事又怎样结尾,当然还要“点题”。他说任劳主任的“各色”在于:他接受了上级派给的任务,却又提出了自己的条件——这“条件”“各色”得不能再“各色”。

  他到底提了啥条件呢?我们问。

  冯老师说:他说他哥俩从小怕疼,叫小虫子咬一口都哭半天。做“地工”难免让敌人抓住,不讲敌人肯定要动刑,他说自己是挨不过去的。哥哥的昨天就是自己的明天。

  当听到这里,我震惊了,这是自己从来没有想到的问题,当烧红了的烙铁贴上胸膛,滋滋冒青烟,单凭信仰就能通过这一关?就算精神挺住了,肉体会不会败下阵?

上一页 1 2 下一页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