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民族文艺 >> 资讯动态 >> 2013年《民族文学》作家翻译家改稿班 >> 正文

民族文化反思与个体经验写作

――解读阿云嘎长篇小说《蒙古药师》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21日14:30 来源:中国作家网肖惊鸿

  看上去这是个大题目,其实我思考的问题很具体。那就是在个体经验写作中,如何反思民族文化。前些年,我读云南普米族诗人鲁若迪基的诗怦然心动:“河流太多了/我只选择无名的那条/茫茫人海里,我只选择一个叫阿争五斤的男人/做我的父亲/一个叫车尔拉姆的女人/做我的母亲/无论走在哪里/我只背靠一座/叫斯布炯的神山/我怀里/只揣着一个叫果流的村庄”(《选择》)。这首诗很典型,它充分体现了少数民族作家写作的民族文化自觉。那么对于蒙古族作家来说,他们笔下的草原、山川、河流和马背上的人们,就是蒙古族长期传承的民族文化的别样表达。

  正如蒙古族诗人席慕容这样表述:“虽然我已经不能用母语来诉说,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中有一首歌,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这首歌也引起我的情感共鸣。我也一样看不懂甚至也听不懂母语。蒙学时仅仅两年的基础,早就被汉语挤压到记忆的边缘。甚至连英语都远远地好过了它。所以在我的阅读体验里,有一片我无法涉足的洪荒。我朝那里投入了敬畏、向往,还有莫名的忧伤……基于这样的前提,我读本民族作家的小说,要么是汉语写作,要么是汉译本。如果不是哈森这个青年翻译家,我今生无缘读懂蒙古族作家阿云嘎的长篇小说《蒙古药师》。

  在阿云嘎的笔下,一百二十年前的蒙古高原,草绿、水清、天蓝,人们有信仰。那时人们的信仰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那时人们的信仰大多来自寺院。当时草原上的宗教分为本土宗教和外来宗教。清政府推行的藏传佛教已然成为草原人民生活的一部分。因为这部小说与蒙古地区的宗教文化关系密切,所以在宗教这个问题上我要多费些笔墨。当年佛教进入蒙古是在十三世纪初,成吉思汗进兵卫藏时,把许多佛像和经典带到蒙古地区,佛教自此传入蒙古。蒙元时期以藏传佛教即喇嘛教为国教。忽必烈继位后,还创立“帝师”制度,并大量支付资金兴建佛寺。不过,并不限制其他宗教信仰,这是蒙古帝国的优良传统。元代“广建道场,多作佛事”甚至成为政府的一大负担,渐渐为社会所诟病。也正因为喇嘛教虽为宫廷贵族信仰的主要宗教,但未能向平民普及,因而随着元朝走向式微而逐渐消失。

  两百多年后的十六世纪后期,在阿拉坦汗的倡导和扶持下,喇嘛教在蒙古地区再度兴起,影响日甚。明、清政府也乐于见到喇嘛教在蒙古地区的影响。特别是到了清朝,将“利用黄教治理蒙古,利用蒙古管理西藏”作为执政手段。又由于蒙古部落“刚直好勇”,“三皇不治,五帝不服”,所以清王朝只能利用蒙古部落“敬奉喇嘛教”的特点,以收其心,结成联盟,进行治理。甚至连“不好仙佛”的康熙都曾直言“在蒙古地区‘建一庙,胜养十万兵’”。 

  在这个大前提下,喇嘛庙所代表的佛教文化在蒙古高原的影响可见一斑。故事就发生在鄂尔多斯的一座寺庙满巴扎仓,汉语的意思相当于药师寺院。扎仓里有好多草原名医,即药师。传教、行医,是这些喇嘛们的天职。

  我介绍这部小说,旨在说明民族文化与个体写作的关系。这部小说在当下少数民族书写当中应该说比较好地传达了民族文化的底蕴。小说开篇从扎仓的名药师旺丹失踪说起。作家的写作技巧和语言才能汇在一起,让这部小说具有了强有力的看点。一个神秘姑娘雨夜请走了爱财贪色的旺丹,从此杳无踪影。作家写道,“尘世间的事,总是以其固有的轨迹运行,不会因为满巴扎仓的一个喇嘛失踪而改变其什么。”“满巴扎仓在睡梦中静默着。”语言充满了民族地域特色。

  阿云嘎的这部小长篇,在十万字的篇幅里,有名有姓、活灵活现的人物多达几十人,人物塑造极为生动。满巴扎仓掌权者扎仓堪布,是棋场高手,他与代表清朝执政者的对手的博弈出神入化。在他眼里,这棋盘就是家乡的土地,各种阴谋、较量和角斗都在继续。

  尽管限于篇幅,没有更多地拓展开来,但满巴扎仓的众生相已跃然纸上。作家这样形容庙里的喇嘛达林台:达林台是一个独眼儿,一条腿还有残疾,脸上还有着深深的疤痕。他身材魁梧、力大无比,脾气很坏。他原本不是满巴扎仓的喇嘛,而是旗王爷手下的兵头。那时候胆大力大不说,还有一种特殊的本领,那就是对各种踪迹具有特殊的识别能力。他一次背回来的柴火,甘毕勒扎玛辛苦半天才能堆到一边。还有旺丹的师弟楚勒德木,楚勒德木的徒弟耶奇勒,“白脸更登”,名医金巴……等等,每个人都活灵活现,呼之欲出。作家用智慧的语言表述道:谁也别想满巴扎仓是宁静的,水深则不起浪,这个满巴扎仓兴许是一个无底的深潭呢……

  这个发生在满巴扎仓的故事,围绕着传世珍宝《元大都所藏秘方》展开。由于上一代住持堪布暴病死去,所以本应只有堪布才知道的药典就此没了下落,也使满巴扎仓有了一个天大的谜,同时激起形形色色人的贪念和猜测。

  如果故事只是发生在寺院里的喇嘛之间,可能是另外一种叙事情状;但故事发生在喇嘛与旗王爷和旗王爷的兄长东协理和他们的哈屯之间,喇嘛庙与清王朝之间,所有的人都在寻找秘方药典,故事就有了极大的延展性。

  “贪图别人东西的人,总是先笑后恼的。”满巴扎仓的老堪布说过的话应验了。小说里写道,“朝廷那边前些天专门派来特使,下旨说秘方药典必须要上交皇宫管理。在朝廷变脸之前,寺院做好了一切准备。尽管清朝官兵无奈退兵,但是,寻找那部药典的行动,从未停止。

  不光是清政府在找这部秘典,旗王府为了治愈哈屯不育症也在寻找这部秘典,满巴扎仓里也有怀揣不同动机找寻秘典的喇嘛们。三股力量相互扭结较量着。

  旺丹失踪不说,旗王爷的哈屯(夫人)乌仁陶古斯,和东协理的哈屯苏布道达丽,两人结婚多年均不怀孕。她们时常住进满巴扎仓近边的院子,以求喇嘛药师医治好她们的不孕症。

  而二十年前,达林台抱走逃生的那个旗王爷的小老婆生的儿子,终于被救走他的达林台辩认出来。他认出了二十年前那个三岁男孩长大了的足印。他就在寺院里,就是药方专家拉布柱日的徒弟苏德巴。“达林台走出经院,大步流星走上了后山。太阳已经落入了地平线,天际一片血红。他忽然用脏兮兮的大手掌捂着脸哭了。……声音呜咽,像狼嚎一般。”作家把人物内心情感表达得非常到位。

  小说里写到了畸情:“尽管草原上有这句话,‘不管公牛是谁家的,牛犊可是自家的。’” 可是刚刚年过二十的小喇嘛耶奇勒扎马做梦也没想到会跟旗王爷的哈屯乌仁陶古斯到了这个地步。旗王爷的哈屯与庙里的小喇嘛偷情,毕竟不是光彩的事。而小喇嘛由此带来的惶恐也足以让他付出生命的代价。达林台又有了新的发现:他不仅看到了耶奇勒去乌仁陶古斯家的足印,还看到苏布道达丽去白脸更登住所的足印。为了秘典,喇嘛更登几近丧命,东协理赔了夫人又折兵。失踪了的旺丹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秘方药典又在哪里?两位哈屯不育的背后是什么?一连串的悬念让小说险象环生、波澜起伏。

  在苏德巴看来,旺丹的好奇是一个巨大的危险。结果没过多久,旺丹果真就失踪了。

  畸恋、怀疑、猜忌,贯穿了整部小说叙事。叫桑布的朝廷官员扮成药贩子,和东协理家的女仆诺日吉玛密谋着。女仆诺日吉玛与东协理的关系、与药贩子桑布的关系,表达出人性的贪婪和扭曲。白脸更登成了他们手里的一枚棋子。而楚勒德木为保住药典,同时为救徒弟耶奇勒,给了乌仁陶古斯受孕的药,之后与更登决一死战。楚勒德木自杀,徒弟耶奇勒重新变成哑巴。惨烈的方式背后彰显出了民族大义。

  在一波三折的叙事中,作家还不忘安排寺院里的名医金巴、拉布珠日与流浪医生潮洛蒙去陕西医治瘟疫。历史上也确实发生过蒙古草原上寺院的喇嘛去救治灾民的事。作家以文学叙事让蒙古民族以他们的胸襟和博爱在人类文明进程中,表现了受难者和拯救者的双重担当。

  有关苏德巴的描写并不多,但充分展露了他的内心世界。当师父让他去给哈屯送药时,他几次想到换药下毒,但内心矛盾重重。那时他想到了母亲,他不由感叹,都是一样的母亲啊,他终是不忍。由此作家展现了一个复仇者真实的内心,苏德巴的人格也由此得到了升华。正如拉布柱日对逃跑之后的苏德巴说,“爱与恨,每个人心中都有。然而,爱有大爱与小爱,恨也分大恨与小恨……”。

  草原的寺院不仅仅生活着神医,也产生像拉布柱日这样的哲学家。他这样看待世界: “世间诸多事物的关联就在你的眼前。你看!若说草原是山峦的根基,那么山便是草原的威严,若说天空是大地的盖子,那么大地便是苍天的托盘。你看到空中飘浮的白云了吗?那是地上的水升腾为气飘在天空中,之后又化作雨降落到大地。春去冬来,日夜更替,如影随形……相辅相成,相反相成……”是的,一个民族之所以能够强大兴旺起来,支撑这个民族的就不仅仅是勇气和长矛。

  作家通过拉布柱日的口说出了满清政府对蒙古族官员后裔的意图,体现出对历史的深层关照和反思:一是继承父位成为清王朝的工具,一是到寺院当喇嘛毁其一生。但当时有远见的蒙古族王公贵族,还是把优秀的子孙送到了寺院接受各种教育。因为,在未来,无论哪个族群,都要依靠学识才能立足于这个世界。一个民族的未来有没有希望,要看这个民族有没有对知识怀有敬畏并薪火相传。小说所蕴含的民族文化的传承,已不仅仅是一部药典所能涵盖,也不仅仅是围绕保护药典所传达的对民族文化的发掘,而是在文学叙事中体现出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和对未来的坚定信念。甚至可以说,传达了蒙古族文明和人类文明前行的足音。

  在众所周知的满清朝廷为其动机而建的众多寺院里,优秀的民族文化传承者将这里当成了研修学习知识的场所。拉布柱日说,“要是没有族群意识,做了再大的官,又能如何?若是有那般心志,在乡间寺院为僧又如何?人活着的意义,在于为何而活着!”

  回过头来说故事开篇即失踪了的旺丹。旺丹始终记得二十年前朝廷来人说的话:

  “我相信你有本事让女人不孕。但是别忘了也骟掉她们的男人。”五百两银子迷住了旺丹的眼睛。贪财好色的旺丹遭遇绑架后又侥幸活了下来,他明白今后他必须远走他乡了。所以他不仅需要处理家产,带上自己的女人,还必须把药典带上。到此,旺丹的形象立起来了,尽管贪财、好色、自私,但生命里还有敬畏,还有最后的防线。

  这部小说在严谨的布局当中,还有一处奇妙之处,作家展现了一个立体景象。故事不但发生在辽阔的草原,还伸展到草原背面的山峦。阿尔巴斯山脉深处的一块草场上,旺丹的女人扎哈珆在人迹罕至之地生活了多年。尽管这个情节没有展开,这个女人对于整个叙事来说是边缘人物,但是作家通过这个人物写出了草原上的女人对自由的追求和对命运的隐忍,给小说呈现了一抺亮色。绑架旺丹的女侠次仁朵丽玛最后与游医潮洛蒙的婚配,反而显得相对平淡了。

  虽然,在这部小说的背后,我们读出了诸多关于民族文化继往开来的意味,但小说讲的是故事,围绕药典发生的故事从来没有偏离过轨道。前后提到的药典有三部,每一个藏有药典的人都以为自己手里的药典就是那部宝典。潮洛蒙将药典交给了金巴,而苏布道达丽受金巴委托保存药典。被人信任的感觉多么美好啊!尤其接受她所敬重的金巴这样的人的重托,苏布道达丽真切地感受到了幸福。这个女人可以说是小说中塑造最成功的女性。蒙古民族美好的人性被点点滴滴渲染又无处不在。在诺日吉玛和老协理领着清兵追赶之下,苏布道达丽带着药典跃进陡岸下翻滚的巨浪之中,完成了灵魂的洗礼与升华。

  而旺丹取出师父交给他的药典,却被桑布抢去。然而达林台领着大侠红痣,和他的佩带金马耳坠儿的妹妹次仁朵丽玛赶到了。但是这部药典也并非元上都宝典。

  在楚勒德木圆寂,耶奇勒暴病成了哑巴之后,扎仓堪布召集了寺院所有的喇嘛们,揭开了楚勒德木以生命为代价数十年保管秘方药典的秘密。

  小说写到最后,这样表述道:不管是我们的对手,还是我们自己,现在都有点乱套了。一盘棋下到最后,总是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当朝廷官兵冲上来时,扎仓堪布说出的一度话不啻于晴天霹雳。“多少人为了这部药典失去了生命,还有多少人危在旦夕。这部药典里浸透了硝烟和血泪、心灵的痛苦。”他说,“药典是救助病痛者的一种书籍。不管对帝王还是对平民,不管对哪一个族群,都是有益的东西。因而,这部药典不仅仅是满巴扎仓的珍贵遗产,也不仅仅是蒙古族的珍贵遗产,它更是人类共同的珍贵遗产。那么为什么要争它?不是应该一起分享和保护才对吗?”

  扎仓堪布赢了最后一步棋。他公布了这部秘方。至此,这部小说完成了最后的精神洗礼。民族文化的瑰宝和传承的智慧永久地留在了草原,留给了后世。

  爱之深,责之切。对这部小说而言,它所承载的民族大义得到了最好的传达。但这不意味着小说完美无瑕。作家对故事情节的关注多少遮蔽了人物的光芒。小说限于篇幅,延展空间有限,尽管在有限的空间里,作家尽其语言的优势使众多的人物尽量鲜活灵动,性情恣肆。但是事情总是有其两面,正如小说的语言非常洗练一样,小说中人物性格的深度开掘显得惜墨如金、相对薄弱,造成人物性格形成和心理变化的某种缺失或突兀,导致有时作家不得不出场来说明一下某个人物的某种行动,甚至当笔者阅读几处未展开的情节时产生了疑似故事大纲的感觉,似缺少一种浑然一体、水到渠成的天然雕饰之大美,或多或少地影响了人物形象的饱满度,自然也影响了这部小说的整体成色。自然,对于蒙古族作家来说,他们的写作源自草原文化的浸润,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草原辽阔,蓝天寂寥……我们不能无视北方游牧民族大气豪迈的性格生成与历史文化积淀的关系,他们从来不乏讲故事的本领。民间叙事文学传统进入当代作家视野并在写作中继承和体现,不但令人振奋,也足以令人骄傲。但是,以发展的眼光看待一个民族的文学进步为出发点,我仍对阿云嘎小说叙事细节的不足提出了苛求。

  我之所以以这部小说为例,来说明民族文化与个体经验写作的关联,在于这部小说以其不同寻常的叙事超越了寻常的少数民族作家在其文本中对民族地域特征的表达,这种民间资源在文学中的体现只是表象,或者说还不能足以反映民族文化更深层的东西。而《蒙古药师》似能参透祖先的暗示,在民族话语权的充分运用中,有效地激活了民族文化传统,并通过个体审美经验提升了作品的民族文化内涵,将民族文化的过去与未来融合起来,使得作家的写作脱离了小文本式的纯文学样态,而转向对大文本式的民族文化甚至人类文明的反思,在价值比对中凸显出文化立场,从而使个体经验写作实现了价值承担,折射了作家对民族文化传统的深度思考,重建或重申了民族精神价值和民族文化的尊严。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