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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敏:我们的取景器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25日09:43 来源:中国作家网鲁 敏
青年作家鲁敏在青创会交流发言青年作家鲁敏在青创会交流发言

  创作会议的现场,是作家密度最高的地方,像来到了作家的森林,每一步、每一个面孔、摩肩接踵的都是作家。这跟平常有点不一样。平常,在各自的城市里,“作家”都是一棵棵单独的树,容易被“注意”到。“注意”的原因,除了对作家这个职业本身的尊敬善意与好奇之外,人们还总会有点替我们着急、进而调侃,听得最多的就是:现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变化如此复杂、如此精彩,几千倍地胜过你们的想象力与虚构力了,作家怎么拚得过来呀,你们到底该怎么写、写什么呢?这样的时候,我总是装着随意地摇头不语,做出一副“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样子,不过当中到底有什么“真意”呢,老实讲我也没有想得多么清楚,但今天到了作家的丛林,作为其中一棵树,也许可以尝试说那么一点点。

  在对中外经典的阅读中,我们总会羡慕而妒忌地看到,工业革命之后、资本入侵乡村的背景下,哈代写出了《苔丝》与《无名的袭德》,经历过二战的冯内古特写出了《五号屠场》,没有经历过二战的施林克,写出了《朗读者》,在我们的魏晋时期,竹林七贤成了那个时代气质最典型的注脚,我们的唐宋明清,诗词小说大家气象自不用提,光是散落民间的笔记野史都够我们读上半辈子了……而世界一步步走到今天,高度的文明、同时也充满精细的分歧,如此独一无二、裹挟着庞杂的内容扑面而来,一日好比千年,人们既敏感又不满、同时又怀着对经典之作的巨大期待。所以刚才开头所讲的那个问题,就算旁人不问,在我们写作者的内心之中,包括在评论者、出版人、阅读者以及所有关注文学的人当中,都存在着一种相当强烈的“时代焦虑症”。

  我想起最近看过的一个摄影展。那许多摄影作品中,空难、战争或吸毒者无疑是非常吸引观者的,但同样好的、甚至可能更好的大师之作,却总是些日常景象与细节,就是街道上走路的人,就是正在准备晚餐的母亲,就是某个建筑物、其某扇窗户与窗帘后的目光。这就像《苔丝》或《朗读者》,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它们属于某个特定时代、但其动人之处更是超出那个特定时代而属于整个人类生活的。

  那个影展结束后有一个商业化的器材展,全是价格昂贵的各种机身与专业镜头,众人纷纷感叹机子多么好多么重、值多少钱什么的、怪不得照片就是不一样。夸着夸着,有一位摄影师急了:你们真逗,把机子给你试试看呢,关键不是相机或镜头多重多贵,是看人家如何取景,如何构图、包括参数设置……

  我注意到他说到“取景”——我们写作者也一样,面对极度戏剧化、匪夷所思的复杂世情,或者反过来,面对极度平淡的市井日月,一个写作者的才华,肯定不在于武装上最先进的镜头,气喘吁吁地用想象力去跟现实赛跑,最起码,不仅仅是这样。

  文学之魅的奥秘同样在于“取景器”。这个取景器一定不同于新闻、不同于社论、不同于电视剧、不同于歌唱比赛节目、不同于微博。这就像社会分工一样,总有不同的行业在认领不同的领域,操心人们的工资、交通、婚姻登记、打针吃药与宇宙飞船。文学的容量与广度,自然可以涉及、涵盖甚至超出上述所有,但其核心部分、所认领所介入的,恰恰不是事件与物质,而是“精神”、是肉眼所不及的、非物质的部分;是被深深遮蔽起来、被克制或伪装起来的人性,是属于灵魂的那一部分——这就是写作者所独有、任何一个行业都无法取代的取景器。

  我相信,在座与不在座的写作者们,人人都有一个秘密的了不起的“取景器”,这一取景器的层次、远近、构图、核心焦点、曝光参照、光圈系数,正是一个作家的眼光与气象所在……我们用各自的取景器去虚构或非虚构,穿越或架空,写诗写童话写科幻。我们以此对世界进行剥离与淬取,我们像劳作者一样站在大地深处,果实累累,风景重重,但我们不收割麦子、也不收割风景。我们只收割人性与命运,我们收割人们看不到的、但是让人疼痛或让宁静的那一部分。

  前不久,我看过一部电影,这部片子获过65届诺迦洛国际电影奖最佳处女作金豹奖,这个奖还是蛮厉害的,陈凯歌的《黄土地》、王朔的《我是你爸爸》都曾获过这个奖。片子的导演宋方,是南京人,全片由她自编自导自演,风格上有着贾樟柯和小津安二郎的揉合,非常像一篇小说,像一个作家的晚境之作。

  电影这里不多谈。想谈的是这个片名:《记忆望着我》——记忆望着我,时间望着我,过去的经历在望着我,读过的那些书在望着我,最亲的亲人在望着我,非常遥远的陌生人在望着我,包括还有我自己,也在不安地望着我——我喜欢这个电影的名字:一个人与他所处的外界是互相张看的。

  对写作者而言,这一点似乎更别有深意。写作者不仅要有“看”的意识,同时要有“被看”的意识;写作者与其所处的世界是互相凝望、互相寄托、互相成就的。

  写作这个行为在起初,都是个人的事,就像曹雪芹、萧红或里尔克一样,你站在河岸的这一边,苦恼的孤零零一个人,为自己而写、为记忆而写;但随后,你所写的那些字,则如同射出去的箭,它们在彼岸构成了茂密盛大的景象,它们远远大于了你、超出了你,它们构成了外界的一部分。

  所以说写作就是如此奇妙,一方面,它被这个世界所提供的复杂所供养着,但文字跟庄稼又不同,它一旦生长出来,就自成体系、独具强大的审美,创造出一个字纸里的世界。这个世界可能是明媚的,可能是刻意寡淡的,也可能是极尽夸张变形之能事的。但是再怎么千变万化,各种突破、各种飞翔、各种创意,我们所创造出的世界与供养我们的世界,仍然是血肉相亲、有逻辑关联与互动作用的。每一个时代都供养并影响着一代人的写作,而这一代人当中的大师之作也会反过来供养并影响着一个时代。

  因此上,写作,是一个人的事;写作,是一个时代的事。这是并列的两点。

  山河苍茫、文字流淌。在我们之前,一代又一代的写作者通过这种“互为镜像”的方式记录了他们所处的时代、在纸上创造了伟大的王国。现在,要看我们的了——这句话好像听起来蛮励志的,其实也不是,因为写作不需要励志、也无法励志。写作者最常态的情绪就是焦虑、疑惑与困境。我方才所说,也都是我在困苦中的零星想法,或者正确得中庸,或者多有偏见与谬误,但这并不是最要紧的。对写作者来说,说得对与不对、想得明白与不明白都是可以的,因为最重要的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他(她),写下了什么。

  写作,才是我们对世界发言的方式——与诸位共勉吧。让我们写、继续写、不停的写、马不停蹄地写、野心勃勃地写。

  鲁敏,女,1973年生,江苏代表团代表,小说家。江苏省作协副主席、南京市作协副主席。代表作品有小说集《九种忧伤》,长篇小说《六人晚餐》。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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