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前面有灯光

　　中国作协的青创会，是中国年轻一代作家的大聚会。我曾经两次参加青创会，有一些难忘的记忆。

　　第一次出席青创会，是1986年，那一年我34岁，是青创会的正式代表，还是上海代表团的领队。这是“文革”结束后的第一次青创会，“40 后”、“50后”的作家，是这次青创会的主体。有些年龄稍长的作家，是会议的特邀代表。可以说，这次青创会，集聚了“文革”之后涌现出的大部分有影响的中 青年作家。开会期间，和很多同辈的作家相聚，其中有熟悉的朋友，也有虽未谋面但神交已久的作家。我们都曾经历过“文革”，都有过“上山下乡”或者其他社会 底层生活的经历。是文学的陪伴和召唤，使我们走过苦难和曲折，走出黑暗和混沌，寻找到人生的目标。

　　大会开幕式上，宣读了巴金先生的贺信，那些情真意挚的话语，让我们感动：“青年作家们，前面有灯光，路上有泥水，但是四面八方都有关切的目光， 整个民族同你们一起前进。你们丢开顾虑，不用胆怯，大胆地想，勤奋地写，把自己心灵中最美好的东西全写出来，你们不会辜负祖国人民对你们的期望。我信任你 们！”

　　这次青创会，开幕是1986年的最后一天，第二天就是1987年元旦。我们在京丰宾馆迎接新年。会议的后半程，因为当时的特殊原因，取消了一些原定的议程。这样，开会的日子就变得非常松弛，自由安排的时间很多，作家之间相聚交流的机会更多了。

　　开会期间，北京突然大雪纷飞。只一夜工夫，京城就成了一个白雪茫茫的世界。早晨醒来，面对窗外雪光耀眼的白色天地，心里有一些沉重的联想。窗外 有一根电线，积雪在电线上累积，竟有两寸高，柔软的电线变成了一根冰冷的雪带，横亘在我的眼前。然而这根雪带维持的时间很短。两只麻雀从窗前掠过，它们在 空中急急忙忙盘旋着，寻找落脚的地方。我以为两只麻雀无法停留，窗外到处是雪。想不到它们找到了一个我未曾预料到的落脚点——窗前的那根电线。一只麻雀先 是从下而上掠过电线，翅膀只是轻轻地一拍，电线上的积雪便“噗噗”地落下一段，另一只麻雀也如法炮制，又拍下一段雪，然后再一先一后停落在电线上。它们轻 松地抖着羽毛，不再把周围曾使它们惊惶迷惑的雪世界放在眼里。那根被积雪覆盖的电线在它们的脚下有节奏地颤动着，积雪在不断地往下掉，往下掉。大雪忙忙碌 碌经营了一夜的封锁，只十几秒钟便被两只小麻雀瓦解了……

　　那天上午，看着窗外的雪景，写成一篇散文《看雪》，表达我当时的心情。文章是这样结尾的：“只要有美丽的生命在，谁能阻挡春天呢！”这篇短文， 后来竟被很多报刊转载，前不久，还有香港教育出版机构来信，说要将此文收入香港的中学课本。不过，年轻的读者未必能窥知我写此文时的心境。

　　文学在那个年代，受到很多年轻人的关注，到处可以遇见文学的“粉丝”。开会期间，有不少文学青年赶到会场来寻访与会的作家。特邀代表雷抒雁是被 年轻人寻访较多的一位，下雪的那一夜，有人和雷抒雁开玩笑，以“粉丝”的口吻打电话到他房间，说自己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拜访他，正在大门口等着。打过电话 后，大家躲在窗后看热闹。雷抒雁接电话后，急急忙忙地下楼，冒着风雪，奔向大门口……很多人在窗户里看到这一幕，当时感觉好笑，却也看到了一个诗人的热情 和真挚，他不愿让等候在风雪中的文学爱好者失望。雷抒雁留在雪地上的那一行脚印，至今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我再一次参加青创会，是2001年了，那一年，我49岁，已经过了开青创会的年龄，成了特邀代表。与会的作家名册上，有很多我没有见过面的年轻 作家，但他们的文字，早已给了我深刻印象。听他们生机洋溢的发言，也让我感觉欣喜。会议期间，去参观了新落成的中国现代文学馆，文学馆的大门上，印有巴金 的手模，年轻的作家们抚摸着巴金的手模，感觉似乎是在和老一辈作家握手。

　　写这篇短文时，又想起了巴金当年对年轻作家的深情嘱咐。路上虽有泥水，有冰霜雾障，但前面有灯光。只要有一代代年轻人前赴后继，中国文学的前景，是永远不会暗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