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峦深处（王巨才）

　　苍茫的高原，群山如聚。贵德，这个10来万人口的小县，就偏处在峰峦怒立、峡谷深切河谷地带，远离尘嚣，恍若隔世。

　　下榻的招待所却有一个时尚的名称：梨花别墅。说是别墅，实际更像一所整洁清静的农家小院。白墙红顶的小楼，地砖铺就的院子，四围碧草如茵，花木扶疏，置身其间，总让你想到这该是一个会过光景的、爱好的人家。从三楼阳台朝南望去，开阔的川道里青稞、马铃薯、豌豆等尚未收割的庄稼一派青绿，更远处，则是屏障般布列的祁连山余脉，山色灰白，略感瘠薄。

　　时近傍晚，高原的天光仍恍如白昼。晚饭后沿楼后边的林荫小道漫步，猛然间觉得从什么地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声音不紧不慢，时近时远，但分明真切可闻。见我茫然四顾，旁边的服务员莫名其妙：不是黄河吗，黄河的水声啊！这着实让我大吃一惊：黄河！黄河！哪呢？服务员忍俊不禁，笑说，哪呢，不就在你脚下嘛，又朝崖畔底下一指，呶，下去，林子背后就是。

　　连忙从步道拾级而下，穿过高大茂密的杨树林，眼前果然是一川浩浩荡荡彭湃而来的大水。然而，这是黄河吗？这晶莹澄澈、清可见底的水流真是黄河吗，这宽阔温润、波光粼粼的水流真是黄河吗，这林带蓊郁、野鸟翔空的水流真是黄河吗，这晚霞映照下波浪滚滚奔腾跳跃欢歌笑语一路喧哗而去的水流真是黄河吗？须知，我也是喝黄河水长大的呀，有名的壶口瀑布不知去过多少次。那么，黄河，那大漠黄云、浊流涌动的容颜呢，那激浪排空、泥腥四溢的气息呢，那龙吟虎啸一时发、咆哮万里触津门的气势呢，那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的襟抱呢……面对急流回旋、碧波远去的逝水，我陷入遐思，说不清是兴奋呢，还是困惑。

　　回到住处，县上的同志告诉我，其实贵德也是一个水土流失严重的地方，黄河从巴颜喀拉山经玉树、果洛蜿蜒流来，过去河水都是黄稠黄稠的。水量也没这么大，到了夏季常有断流的时候。2005年起国家投资75亿，实施退牧还草、封山育林、移民搬迁等三江源保护工程，8年治理，初见成效，不仅生态逐步恢复，气候也明显改善，这几年基本上都是风调雨顺的年景。

　　又问，县上财力如何，答说不算很富，矿产资源倒是很多，但不允许开采，为防污染环境，好些外来投资项目都拒绝了。那今后怎么发展呢？回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呗。比个例子：黄河横贯贵德全境，上有龙羊峡水库，下有刘家峡大坝，河面开阔，水流平稳，两岸奇峰屏列，芦荡幽深，去年开通的全长52 公里的游船水道，因距青海湖近，游客纷至，就为沿途农牧民收入提供了新的财源。加之又有水利部的对口支援，一批防洪、灌溉、人畜饮水工程陆续上马，老百姓普遍受益，也为县域经济积攒了后劲。你想，天时地利人和，发展能不快吗？

　　县上的旅游资源，当然不止他说的这些，贵德的老县城便是一处珍贵的文化遗存，城墙始建于明代洪武年间，至今保存完整。城墙北门外，是游人必至的玉皇阁院区。院区占地61亩，迎面一座彩绘牌楼，额书“腾龙起凤”四个大字，笔力苍劲，寄寓深远。进入大门，依次是大成殿、老君殿等几座大殿，左右两厢又有若干院落，分别祀奉关羽、岳飞等大德先贤。玉皇阁在中轴线正北，高28米，为三层歇山顶式阁楼，造型精巧，酷肖故宫角楼，算来也有600余年历史。登阁眺望，眼底是布局规整的院区建筑群落，远处为古城墙内鳞次栉比的市井民居，整体看去直如一座缩略版的老北京旧城，这在遥远的青藏地区应是十分罕见的。

　　给我印象深刻的，是阁上的一幅楹联：听九曲黄河滚去，看千山云气飞来。语意平实，似今人所撰，但大体反映了登临的感受，也进而解开了昨晚散步时的疑惑。唯一搞不明白的，是“梨花别墅”这个称谓，为此请教了文化局曹局长，她说这倒不是故作风雅，贵德是产梨大县，“长把梨”远近闻名，最老的树龄达三四百年。每年五月梨花盛开，到处白花花一片，清香四溢，到时县上要举办梨花节，藏族的“羌姆”(跳神祈福)，汉族的“眉户”，回族的“花儿”，通宵达旦，轮番登场，“浪会”的群众人山人海，相亲访友做买卖，说来也是“极一时之盛”。至于那个名称，“别墅”固然未必，“梨花”则确是全青海都知道的地域标志。听她解说，我还真为自己的“不耻下问”庆幸，否则下车伊始，挑鼻子挑眼胡说一气，岂不要把人丢到这块世界屋脊的“大美之地”。

　　按日程，次日下午要返回西宁，上午有半天时间自行安排。早饭后走到住处对面的田地里，见一处窝棚，门前堆放几筐瓜果梨桃，主人是一位回民老大爷，问长把梨多少钱一斤，老人和气地说道，自家地里的，不值钱，随便吃。旋又反问，外地来的？我如实作答，老人摇头一笑，说北京可是个繁华的地势，就是人太稠，憋屈得很。原来大爷的儿子在牛街当厨师，成家时大爷去过。这一来谈话就更显亲近随便。我递上一支烟，问光景过得咋样，老人说不好也不赖，衣食不愁，万事无忧，还要咋？又说，倒是你们公家人劳累得很，农村的念书，看病，养老，样样得操心，修桥铺路，盖房起楼，买良种买农机，都得给补助。人不能亏心，要说世道嘛，我看就好着咧！聊来聊去，一个多小时不觉过去了，对老人的淳朴厚道，我深为感动。临了挑几个梨子，要付钱，死活不收，只好道谢而别。

　　同行中有四年前到过贵德的，他说这里变化老大，街道漂亮了，市场繁荣了，人们的面色、衣着光鲜了。结论是：政策的威力太厉害了，春风所度，无远弗届，这么个偏僻的高原小城，也能明显觉察到时代行进的光彩投影！

　　汽车沿环山公路盘旋而上，从陡峭的转弯处回头一望，河谷间的村庄树木依稀可见，脑海里突然就冒出不知何处得来的诗句： 一夜好风吹，新花一万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