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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爱情故事》(6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3日13: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残雪

  阿丝茫然地在街上走,她感到如此的孤独。她想起一个比喻:“狂风恶浪中的一叶小舟”。这就是她对自己的生活的看法。为什么阿援从不来消除她的孤独感,反而不断加剧它?

  她知道自己灰头土脸,可是她不想回家。就让熟人们看看她的真面貌吧,她用不着伪装,伪装也没用,反正很多人都看出来了,包括顾大伯。

  她进了咖啡店, 要了一大杯咖啡。这是个颓废风格的咖啡店,一台六十年代的唱机里放着嘈杂的革命歌曲。屋子里黑黑的,没点灯,唯一的光线是从屋顶来的,那里有几个地方缺了几块瓦。大老鼠在梁上跑来跑去。

  那些顾客们似乎都很亢奋,虽然压低了声音说话,却又不时发出惊叫。阿丝对这些青年们很不习惯,可她实在是累了,只好坐在那里忍受嗓音的折磨。有一桌的三个人似乎是打起来了,然而他们又克制自己,重新坐下了。今天是什么日子?阿丝费力地想着这个问题。

  有一个人一阵风似的朝她冲过来,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

  “真是阿丝啊!!”龙思乡激动地说,“你失踪了这么久,我们哪里都找不到你!我和老永快结婚了,你听说了吗?”

  “恭喜!什么时候结婚?”

  她这一问,龙思乡就立刻显出了沮丧的神情。

  “快了吧。我和他都觉得快了,只是还没确定具体日子。阿丝,你看我要不要结婚?或许就这样耗着更好?”

  “我说不准。这种事,谁能说得准?”

  “到底是阿丝啊!你今夜要去‘自由港口’吧?我也会去。刚才我听这里的人说‘自由港口’会在今夜消失,你我会看到那种场景。”

  “思乡啊,你还在温泉旅馆吗?”阿丝忍不住问了她。

  “是啊,阿丝!我觉得自己一辈子也离不开那个地方了!”

  龙思乡将咖啡往桌上一放,蒙住脸哭起来。

  阿丝耐心地等着,等她哭完。可她并没哭多久。

  “我遇到过一个温柔的家伙,他是一个很好的结婚的对象!”龙思乡似乎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幸运事,两眼放出光彩。“他差不多是每个星期都来。有一回我犯了糊涂,差点答应了他结婚的要求,事后我醒悟过来,问自己:‘我为什么结婚?’我找不出理由,只好同他吹了。当然,这个人比不上老永,只是比老永适合于结婚而已。阿丝,我要走了,我不能忍受这咖啡屋里的氛围,这里有尸体的味儿。”

  她又一阵风似的冲出去了。

  阿丝喃喃地对自己说:“思乡姐真是个美丽的女人啊。”她想,对于思乡来说,历史是怎么一回事?

  高个子的女服务生走过来,凑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

  “丝小姐是打算去‘自由港口’吗?”

  “您怎么知道的?”阿丝吃了一惊。

  “这里的顾客全是去‘自由港口’的。”女孩镇静地说,“您看外面,这天说黑就黑了。我们老板不让开灯。您跟我来。”

  她牵着阿丝,两人在昏暗中绕过那些桌子。阿丝注意到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她俩的脚步在响起。

  “你们这里死了人吗?”阿丝问,她想起了龙思乡的话。

  “有很多吧。”女服务生含糊地回答。

  女服务生的手变得像一把钳子,阿丝痛得叫了起来她才放开。随着她放开阿丝,她的身影往旁边一闪就不见了。

  阿丝站在昏暗中,一时不能确定自己身处何处。一会儿她就看见了河岸和渔船,船舱里有一盏灯,顾大伯的身影立在船头。

  可是她走不到那河岸跟前去。她越努力离那渔船越远。

  暴雨泼下来时,阿丝在一个纸仓库门口避雨。仓库里面,大卷的新闻纸筒码得高高的,一直堆到了屋顶。货物之间有窄窄的走道,走道里有一盏小灯。阿丝看见走道里聚了不少人,身上都湿淋淋的,看样子心里都很恐惧。

  “他获得解放了吗?”有一个人说,“多么可怕!”

  阿丝心里想,她也不需要解放,她希望有根绳子将自己紧紧勒住,使自己总是走不太远。那么,她现在获得解放了吗?那些人都在看她,眼巴巴的,似乎有求于她的样子。显然这些落汤鸡一样的人们都没获得解放。阿丝发现人群里头有个人很像阿援,她踮起脚想看个究竟,但人挤来挤去的,她没法看清。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说:

  “想要高瞻远瞩,你就爬到纸筒上面去啊。”

  阿丝垂下了头。即算发现了阿援,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不是他们一伙的,永远只能被他们蒙在鼓里。

  外面响着炸雷,闪电引燃了门口的大堆废纸。大火封住了门,浓烟滚滚往屋里窜。所有的人都咳起嗽来,阿丝也在咳。她在窒息中想到要冲出去,但这些人不让她走。他们边咳边说:

  “再忍一会儿就好了,这么大的雨,火势会小下去的。你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了吗?你再仔细想想看。”

  火没有小下去,也没有更大。大家都在等,等什么呢?有两个人扯住阿丝的衣襟不让她离开。阿丝突然脑海中一亮,叫了出来:

  “这就是‘自由港口’啊!”

  随着她的叫声,一团耀眼的火球落到屋内的卷筒上。几分钟内,整个仓库都燃烧起来了。在那之前,阿丝不顾一切地冲到了外面。她坐在街心花园,大雨冲洗着她。她目睹了好几个人葬身火海,那里面有没有阿援?

  那仓库冒着黑烟,却并没有坍塌。火也是自己熄掉的。这事十分怪异。阿丝听见有个人在她旁边讲话,那人埋怨她刚才不该乱叫乱喊,把人心搅乱了。“谁不知道那是‘自由港口’?用得着你来提醒?”他愤愤地说。

  “有一具尸体!有一具尸体啊……”仓库门口有人在喊。

  阿丝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死命地往仓库跑。

  那里面到处都是纸灰,呛得人呼吸困难。那些纸筒还没烧完,但火已经熄了。七八个人围着一具烧得像焦炭一样的尸体。其中一个人冷酷地用铁棍将尸体翻转来。阿丝认出他是先前在厂房里捣毁阁楼的那个人。尸体翻身时,一个小玻璃瓶丁丁当当地滚了出来,一直滚到阿丝脚边。阿丝捡起来一看,看见那红蝎子在里头划着它的腿子,显得十分焦躁。

  阿丝此刻异常冷静,冷静得连她自己也吃惊,就好像她的脑海里正在下大雪一样。那是种阴沉的极致。她掏出手机,给了龙思乡和尤先生一人一个电话。她告诉他们出事了,请他们马上到纸仓库这里来。

  她伏下身,在那黑炭似的嘴唇上用力吻了一下。她感到那嘴皮粘到了自己的嘴上。再看尸体的嘴唇,成了一个黑洞。她拿好玻璃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仓库。暴雨凶猛地泼在她身上,打得很疼,但她不知道。有很多人举着伞在追她,他们喊道:“阿丝!阿丝——”

  阿丝凭直觉找到了那个下水道。她的顺利令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通行证的事。她一直往里面走,里面并不那么黑,到处撒布着稀薄的光线。她觉得每一处地方都像她先前晕倒的处所。

  她停下来,弯下身,将瓶盖拧开,让那蝎子自己爬出来。起先那小动物一动不动,似乎在沉思。阿丝慢慢地、轻轻地用指甲敲着瓶子,用一些亲昵的名字唤它。后来她将瓶子放在一块碎砖上,自己在污水中跳起了新疆舞,口里轻轻地哼着一首维语歌曲。当她跳完一曲回转身去看时,美丽的蝎子已经不见了。阿丝松了一口气,将瓶子放进自己的衣袋。

  她回到大街上时,看到一轮红日正从东方升起。难道又是新的一天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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