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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温克诗篇(鲍尔吉·原野)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21日09:46 来源:人民日报 鲍尔吉·原野

  鹿甲勺

  维拉索姨妈见过很多人。很多人从不知什么地方来到鄂温克人居住的山上看她。维拉索姨妈不知这些人是看她还是来看驯鹿。

  维拉索姨妈不知自己有多大年龄。许多鄂温克老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年龄。维拉索姨妈眼睛藏在像岩石纹路一样的前额下面,牙床萎缩了。她从床上撑起身子很慢,需要胳膊和腰完全不称职的合作。她的眼睛锐利,包含着在山林里得来的清澈的光亮。

  乡里的干部领人来参观,并带来一些生活用品,送她野战色彩的户外衣服。现在她正穿在身上。

  维拉索姨妈见过许多动物,没发现哪个比驯鹿更好看。她这辈子,在心里腾出一块很大很干净的地方,用来想念驯鹿。

  5月份,山下的积雪融化了。维拉索姨妈领着驯鹿上山。一些大胆的花朵在冰的缝隙开放,像一颗粉色的、儿童衣襟上的纽扣。驯鹿去吃这朵花。它只吃新鲜的苔藓,驯鹿用嘴唇碰花,是跟花玩儿。驯鹿吃过苔藓,喝过刺骨的泉水后,抬头向四周看。维拉索知道它心里高兴呢。驯鹿微张着嘴唇,眼睛看远方的样子好像在唱歌。维拉索真的认为驯鹿在唱歌,只是人的耳朵听不到。她曾经闭上眼睛,把耳朵贴在驯鹿的嘴巴边上,听它唱什么歌。什么也没听到,维拉索认为这是人的耳朵失灵了。人的耳朵听不到驯鹿的歌声,松鼠的歌声,更听不到蓝莓开花时唱出的歌声。

  维拉索姨妈有一个宝盒。这个盒也不算什么宝,是军用压缩饼干的绿色铁皮盒。不知道这是哪一年什么人送给她的东西,盒子上有很好的扳扣,东西装进去丢不掉。这个绿铁皮盒里有许多好东西:模范证书、海拉尔公园门票和孩子小时候的作业本,还有一只勺子。从床底下搬盒子时,它在里面丁当响。勺子是驯鹿蹄甲做的,配银柄,像山杏那么大,给驯鹿喂盐用。维拉索不知道这个勺子在世上呆了多少年。这是她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留下的东西,年头可能比这还要多。她父亲说,祖先们从俄国的勒拿河边来到这里时,就带着这个勺子。维拉索的父亲说勒拿是古鄂温克语,意思是大河。它发源于中西伯利亚高原的贝加尔山脉。

  维拉索常常拿起这个勺子端详。驯鹿蹄甲磨光之后透出褐玉似的花纹,当年这只蹄甲在山林里奔跑,踏过苔藓,岩石和冰冷的泉水。但勺子不说话,虽然它知道一切。夏天,维拉索把勺子揣进怀里,上山看驯鹿。她拿勺子舀纸包里的盐喂驯鹿,看驯鹿舔这个勺子。维拉索咧嘴笑了,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呵呵,驯鹿在舔自己的脚趾。

  一天,维拉索姨妈的木头房子里来了一位俄罗斯游客。他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分的很宽的眉毛眼睛像鄂温克人。他叫雅德。雅德递上了送给维拉索的礼物,是木套娃和锡制小珠宝盒。维拉索回赠他一双桦树皮做的婴儿鞋。

  雅德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维拉索吓了一跳,她连忙从床下搬出绿铁皮盒,找出了鹿甲勺。雅德手里拿着一模一样的鹿甲勺。维拉索姨妈以为雅德偷走了自己的勺子,从盒子拿出自己的勺子后,才发现他拿的是另一个。雅德看到维拉索的勺子后很激动,像演话剧一样说了很长一段独白,眼里含着泪水,连俄语翻译也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雅德指给她看——这两个勺子背后都刻着年代——1783,它们是同一时代的产物。

  雅德说,这是他祖上留下的部落标记,他正在全世界范围内寻找这种鹿甲喂盐勺的持有者,找到了,就意味着发现家族成员的下落。他拜访过不少鄂温克和鄂伦春家庭,拿出这只勺子,对方却没反应。今天在呼伦贝尔发现了这只勺子,他太激动了。雅德说,维拉索姨妈的勺子是他在世上发现的第四只喂盐勺。他手里有一只,白令海峡对面的印第安人手里一只,莫斯科民间博物馆里一只,还有维拉索这只。

  “让我做什么,把勺子送给你吗?”维拉索问雅德。

  雅德脸红了,说:“不会,那怎么会?您自己好好保留吧。我邀请您去我的故乡也是您的故乡勒拿河流域去访问。”

  “去不了,我老的已经记不住岁数了。”维拉索说。她要为雅德唱一首歌,说这是跟驯鹿学的歌。

  “驯鹿会唱歌吗?”雅德非常惊讶。

  “会的。”维拉索说。她唱道:“如果春天不回家,鲜花就把窗台挡住了。如果夏天不回家,青草就把道路挡住了。呦——,呦——,快回家吧,我的驯鹿孩子。”

  歌声好像驯鹿在山谷里鸣叫的回音,雅德一边录音一边擦眼泪。维拉索姨妈越来越老了,她坐在门口,永远凝望着远方。美国诗人唐纳德·霍尔在《秋思》里写道:“人们凝望着,继续凝望。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的人,对此地的景色仍然百看不厌。除了爱,他们的凝望没有其它理由。”

  雷击火

  敖鲁古雅乡鄂温克族居民的定居点由政府建造,村民免费入住。这些尖顶房子由粗拙的木料盖成,既简约又洋气。六月,长着小圆叶子的山杨树环绕着黑色调的民居和博物馆,像一群穿浅绿裙子的小孩围着棕熊跳舞。冬天这里会更好看,四五个月不化的白雪簇拥着这些笨拙的房子过冬,天空天天蓝。

  我去一家访问,主人姓涂。他家的厅堂里面的瓷砖啊、电视洗衣机与城里无异,但都不是男主人用猎枪上山打来的,是政府发放。老涂客厅供着一盏灯,摆放水果香烛。我对灯盏躬身施礼,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好!”

  回头看,一位50岁或90岁的男人从长沙发上爬起来,身上挂着好几件衣服,这些衣服刚才他当单子盖在身上睡觉。面对鄂温克、鄂伦春、达斡尔山民,我看不准他们多大年龄,他们跟大自然一起生活,像树一样老,就像我看不出树的年龄。

  “我爸”,老涂指老汉。

  他爸牙床瘪了,皱纹像沟壑通向嘴角。如果雨水落在他脸上,会顺利流进他嘴里。他的眼睛与这些皱纹不相干,天真纯净,有棕色瞳孔。“以后你遇到的好处,比如有漂亮姑娘吻你,或者你吃的香瓜比别人的甜,都是因为你刚才祭拜了雷击火。”

  “谢谢。”我欣慰地说,心想有最甜的香瓜排到天边等我。

  涂爸爸说:“这个火是雷击火,我从森林里取来的。”

  喔,天火,“您取雷火做什么呢?”我问涂爸爸。

  老汉非常惊讶,他走过来看我。他看我的面孔,看一会儿,把脸拧过来看。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他问。

  我摇头。

  同行人乐了,说:“香瓜没了。”

  “你的父母和老师没告诉你吗?”

  我摇头。

  同行人说:“吻没了。”

  “唉”,涂爸爸叹一口气:“世界上尽是像你这样的可怜人。唉。我们靠什么生活?火。火用来煮肉、烧茶、取暖。但这只是火的一万个作用中的一个作用。”

  “平凡的火和人身上的火,”涂爸爸说:“比不上我这个火。”他闭目念诵一段祷文,睁眼说“前年6月14夜里,山上打雷,咔、咔、咔,天雷接地雷,火蛇一根一根钻进林子里。多好啊,我穿靴子往山里走,孩子们不让去但拦不住我。林子里漆黑啊,那雨哗哗地抢着往山下流,坑啊凹啊都看不清了。我穿皮衫上山的,你看,我把油灯浸好柴油,放在桦木扁盒里,用绳挂在脖子上,正好让皮衫大襟护着。我找雷击火来了。”

  涂爸爸从桦皮烟盒取一撮儿含烟放在下唇的齿根处。鄂温克人爱森林由此可见一斑——嗜烟人不使用明火,他们把烟草、炭灰和红糖搅拌在一起,放在嘴里含食。

  “我盼着落地雷打下来,最好落在我身边。它会烧焦一棵树,但烧不了整个林子,有雨嘛。闪电在远方入地,我掰断过狼的腿,我不怕闪电。”

  这时候一只滚瓜溜圆的大黄狗跑进屋,钻进床下,躺在冰凉带蓝花纹的地砖上,又有一只稍小的黑狗钻进床下,一只更小的花斑狗跟着钻进床下。三条尾巴在地上拍,但节奏不齐。

  “我不怕闪电,喜欢的正是它。”涂爸爸站起身,指着屋顶说:“咔嚓——,我眼前一道白光。我想我可能晕过去了。等我醒过来,我躺在地上,雨水流进我的眼睛和嘴里。我上这儿来干什么?是谁把我抬到了这里?可能是有人把我灌醉抬到了山上。当我把手伸进怀里摸到了油壶时,嗨嗨,我是上山取天火来了。这时候看到,我眼前一棵兴安落叶松烧焦了,被雷劈过,全株都变成了炭。我爬过去摸这棵树,摸到一个地方烫手。我扒开树皮,见到了暗红的炭火。我用它点燃了我的油灯。油灯的火苗儿半红半黄,像个婴儿眨着眼睛,我把它揣在皮衫里面,这就是我的孩子。”

  “汪汪!”一只狗在床下大叫。涂爸爸用鄂温克语训斥它一通。

  “我带着火苗下山了,这是天火。谁家里有过天火?方圆一百里也没听说过,它正在我的手里。我高兴呢,大雨还是哗哗下,脑袋撞到树上也不知道,漆黑一团嘛。雷声闪电东一下西一下地弄着呢。正走着,一下掉进一个坑里,直着下去的,站在坑里,坑有腰那么深。我听到呦呦的声音,声很小,你们肯定听不到,因为打雷。我弯下腰摸地上,一张皮子,又软又热乎,不是狐狸,也不是熊,我往它耳朵上摸,是驯鹿。一只小驯鹿掉进了坑里。我再往它腿上摸——我猜得一点也不错——它的腿被夹子打伤了,这都是外地人干的缺德事。我明白了老天爷为什么让我上山取雷击火,是为了让我救这只小驯鹿。它腿受伤了,跳不出这个坑,大雨下一宿就会把坑淹没,它也淹死了。我把鹿抱上来,用皮衫蒙着脑袋,一手夹着小驯鹿,一手端着油灯,跌跌撞撞回到了家,路上只摔过一跤,差点儿跟油灯贴脸,火苗把我嘴唇烧了一个大泡,总觉着有一个羽毛贴在我嘴唇上。这就是雷击火的来历,驯鹿你们看不到了,它们在山上。”涂爸爸说完躺在床上,盖上好几件衣服,他闭上眼睛,嘴唇有一块黑斑。我想起查尔斯·赖特在《南方河流日记》里的几句诗:“石头闭上眼睛,鸽子在青冈树上呻吟,那黑天使总是在他唇上安眠。”说的正是他。他也让人看到鄂温克人纯净和坚韧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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