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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家村:鱼香与米氛的缠绵(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19日09:38 来源:素素

  当猪以陶质玩具的姿态留存在房址里,我不得不说,这是一支有浪漫情怀的先民,他们的小心思,如雪泥鸿爪,即使被一场火烧伤,依然看得到生命的光泽。当然,郭家村的猪,不止以一种形式存在。在另一座房址里,有一只猪的骨架被埋在了地基下。这显然不是小孩子玩的游戏,而是成年人有意为之。或许,在图腾崇拜时代,猪在郭家村先民的眼中,有着宗教般的神性。于是,彼时的辽东半岛,尽管飞禽走兽数不胜数,先民们对猪却情有独钟。灵魂不灭,这是他们的信条。食尽了猪身上的肉,再把骨架埋在房基下,不过是让它保佑全家吉祥。这样的仪式,每一座房址都可能发生过,也许还是流行于当时的村俗,只是别的现场都被破坏掉了而已。

  生存是一种挣扎,也是一次历险。这个过程既磨砺了郭家村的先民,也让他们保留了野性之美。我看见,在那些挨紧的房址里,出土最多的工具是镞。石镞、骨镞、牙镞、蚌镞,它们质地各异,用处却一样,都是为了猎获。

  可以想见,五千年前的村庄,坐落在小北山上,不远处就是浩瀚的渤海,当各种各样的镞从他们手中飞出去,不是射中了山林里的兽,就是射中了大海中的鱼,真乃是从精神到肉体的奢侈呵。

  渔与猎,这是先民们为生存而跳的舞蹈,一定极具观赏性,只可惜今天的我无缘在场。

  郭家村最令我感动的东西,还是那一篓炭化了的米粒。

  这是四千年前的故事。失火之前,有人把它放在了墙角,也许是留做明年的种子。过火之后,变成了黑色的化石一样的籽。

  关于这一篓米粒究竟是什么作物,至今仍有争执。考古专家说,这是粟,也就是小米。农业专家纠正说,它不是粟,而是黍。黍是学名,俗称大黄米。不论是粟或是黍,这是迄今为止辽东半岛南部发现最早的一种谷物。就是说,至少在四千年前,郭家村的先民就吃上了喷香的米饭。

  在这里,我且叫它粟吧。它的原产地不在辽东半岛,而是在黄河流域,当年由携带者将它装入行囊,划舟过海,最后在老铁山岬登岸。当粟的种子在郭家村扎下了根系,播撒了几度春秋之后,又有携带者把它装入行囊,并渡海一路向东而去。辽东半岛之东,即是朝鲜半岛;朝鲜半岛再东,则是日本列岛。蒲公英一样的粟,就这样不断地停泊,不断地上岸。在粟的路线图上,郭家村的意义,就在于它在辽东半岛岸边,最先接住了行走中的粟,不只是繁衍了它,还把它送上了更远的征途。

  在辽东半岛,谷物再次出现的时间,在又一个千年之后。它们的名字叫粳稻和高粱,它们来自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扬帆浮海,辗转而至。这是三千年前的故事。两样不同的种子,停泊在大连湾西北岸,那地方叫大嘴子。上个世纪80年代,中国的考古专家发现了它们,虽然晚后一千年,也照样炭化了。

  这是一个重磅新闻。在中国的东北,大嘴子高粱,至今仍是发现时间最早的高粱,而且至今仍是东北人饭桌上的主食之一。在中国的东北,大嘴子粳稻,也是至今发现时间最早的粳稻,它比高粱走得要远多了,和粟一样,不止在朝鲜半岛西部和南部的平原沃野上撒着欢儿疯长,也在日本九州岛的北部铺出了一片金黄。

  郭家村距大嘴子很近,都在辽东半岛南部沿海。只是大嘴子故事比郭家村故事 迟到了一千年,五谷丰登的日子,也比郭家村先民晚享了一千年。

  在粟之外,我还注意到了另一样东西:一只陶质的小舟。按今天的叫法,就是船模。它的首部前突上翘,这是用来辟波斩浪的;舟底加工平整,这是用来保持稳定的;两舷等高外凸呈弧形,这是用来做平衡的;内里是个大通舱,这是用来装鱼或货物的。

  史书上说,在辽东半岛,这样的小舟还是第一次发现。关键在于它的造型,把以往的小舟们都盖过了,它不动声色地告诉我们,早在四千年前,郭家村先民就告别了原始的独木舟,改撑多木拼列而成的舢板船。那么,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四千年前,郭家村有了当时最先进的船只,然后最好吃的粟就被它从中原载回了辽东。于是,郭家村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

  走在小北山上,我仿佛隐隐地闻到了四千年前的鱼香和米氛,而它们也一定是听见了我急促的脚步声,便浓浓地升腾上来,故意让我心馋。

  读中国移民史,可以看到这样一张路线图:迁徙者以黄河流域为起点,分别朝三个方向流散而去——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

  迁徙是一种无奈。下南洋者,被称为客家人,他们多是改朝换代的牺牲品,出身非富即贵,往往是隐名埋姓,因国破家败而避难出逃。走西口和闯关东者,则多因战乱灾荒,为乞食而流浪。

  郭家村先民,就是最早的闯关东者。老铁山岬是辽东半岛最南端,庙岛群岛是山东半岛的最北端。尤其是庙岛群岛,如一架铺了大半的栈桥,走到桥头,肉眼已经望见了对面的老铁山。可是船小风大,将在哪里上岸,具有相当的不确定性。遇上西北风,也许就刮到了朝鲜半岛,遇上东南风,可能就刮到了辽东半岛。

  老铁山下的郭家村,极有可能是东南风给刮来的。在这支先民的船舱里,装的是大汶口文化和龙山文化。最明显的标志,辽东半岛土著用的是无足筒形罐,郭家村出土的却是三足陶鬹,这是山东半岛先民的手工。

  当然,上岸之后,他们并没有扔下捕鱼的功课,也没有丢掉手中的农具,只是背倚青山,面朝大海,以村庄的方式,记下了自己的漂泊与停留。

  移民者是最有生命力的人群。那两场大火之后,无家可归的先民也并没有远去,而是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重新搭起煮饭的灶台。我在这里看到,郭家村并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而只是一个开始。从郭家村向北走不远,还有于家村、刁家村、尹家村遗址。它们像小学生排队似的站立在郭家村之后。

  公元1930年,日本学者曾将考察结果写了一个报告,题目叫《南山里》。南山就是老铁山,当地村民习惯于叫它南山。考古报告说,在南山里,在于家村、刁家村、尹家村下面,埋着好多个三千年前的村庄。由此可见,辽东半岛的原住民很少,由于移民者的陆续到来,面孔深沉的老铁山下,古村落遗址多得绊腿。

  与郭家村不同,于家村在一个半岛式的坨子上。坨子头有一条壕埂,考古专家在那里也发现了红烧土。稍稍端量了一下,便十分肯定说,在这条壕埂下,隐匿着一座青铜时代的村庄。青铜时代,在距今三千年之前。

  这条至少绵延了三千年的壕埂,一直呈裸露状横在那面山坡上。我发现,这里至今也没有做什么保护,还在充当一块耕地的壕埂,并将下面这一块地与上面那一块地错落成梯田的形状。在我眼中,这不是一条普通的壕埂,而是一面历史的巨墙,将三千年的岁月悬垂在这里,让后来者抚摸和审读。我也第一次知道,原来泥土与树木一样,也有生命的年轮,只要看质地和颜色,就知道它有多老了。仔细看去,那一层土与一层土的叠压也不是平直的,而是呈水一样的曲线,留下了风吹过的痕迹。

  其实也对,千年万年,正是风的手,把泥土卷扬起来,将岁月和日子一页一页深埋,将历史和村落一点一点垫高。原想让后来的人遗忘,却被后来的人撞见。也许是命定,现在和过去,总要以什么方式,总会在某个时刻,彼此遭逢或相认。

  那天,与我一起来的朋友是考古所所长,指着于家村的这条壕埂,就像老师指着一块黑板。这里排列了五座房址,而且都是单室,半地穴居,室内地表是红烧土硬面,屋顶有檀椽,四周和中央以柱为骨架,以草拌泥涂抹。这样的房址在别的地方也有,于家村遗址的不同之处,就是在红烧土下面,加铺了一层防潮的木棍。

  我说,临海的于家村当然是潮湿的,三千年前的于家村先民居然能想出用树棍防潮,应该算是一个发明,可我怎么没看见木棍呢?朋友说,木棍已经朽烂掉了,现在只能看到一排排整齐的空洞。

  我的确看见了这些空洞。我还看见,在空洞之间的夯土里,露出了一块猪的左下颌骨,上面的牙齿整齐而雪白,甚至还带了一层釉光。我接着抠,居然又抠出了几只鲍鱼壳,个个硕大完好,看内壁的光泽,就像有人刚刚吃过扔下的,可它分明是三千年前的抛弃物呵。

  我想,这家的女主人那天一定很高兴,男人出海捕捞所获甚丰,女主人等他也等得太久,所以船一靠岸,女主人就大摆接风酒宴。那应该是少有的一顿美餐,桌上有大个的鲍鱼,有新宰的猪肉,还有家酿的米酒。于是,男主人喝醉了,或许女主人也喝醉了,要不房子怎么会被火给烧着了呢?地上怎么会遗落那么多陶器的碎片呢?

  距这条壕埂不远,就是坨子头积石冢。据我所知,这样的积石冢,在老铁山脊以及黄海与渤海沿岸,星星点点还有几十处。朋友说,这说明了一个问题,在老铁山下,在黄、渤海岸,村庄和人烟呈逐渐稠密之状。

  的确,冢是另一种形态的村庄。或者说,坨子头积石冢是三千年前于家村的一部分。在坨子头,大大小小的积石冢有几十座,它们自东向西排列,如一道道在时光里坍塌的石墙。冢底有的铺海卵石,有的铺石块。冢内的人骨,颠倒叠压,交错拥挤,一看就知道是丛葬冢。最大的冢,埋了二十多具人骨,应该属于氏族冢。我就想,在这个坨子上,光死去的人就有这么多,可见那些活着的生命曾制造过怎样的喧闹和繁荣!

  我问所长朋友,他们为什么要把墓地选在坨子头上。他说,坨子下面就是海,这里距山东家最近呀。也是,他们来自于海的对面,生时不能回到故里,死了也要遥遥地望着。

  村庄真是一个奇迹,它居然在同一个地方,盘旋而上,花儿般地盛开。在老铁山下,在南山里,除了郭家村,还有于家村、刁家村、尹家村。这里的土太厚了,一个千年,一层村庄,五千年盛开不败。站在今天,向时间的尽头回望,我只能这样说,是大自然与历史一起修炼了这个神秘之所。

  记得,那天的午饭,我是回郭家村吃的,主要想尝一尝他们的农家乐。来的途中,我看到一路都是郭家村的农家乐广告,虽然不是旅游旺季,却听说郭家村的锅灶都不闲着。

  我去的这一家,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柿子树,树下设一张圆桌。围坐在桌边的只有我是外人,其余都是本村的老者,他们平时经常聚在一起喝酒,听说我来了,更有理由凑一桌了。于是,酒都满上,菜也摆好。见我挺随和,他们的酒兴越发高涨,关于郭家村,更是有什么说什么。

  村里有两大姓,一个郭姓,一个韩姓。郭姓来得早,就叫了郭家村。每逢过年,韩姓都要给郭姓拜年,郭姓却不让韩姓看到祖宗家谱。年深日久,就透出了风声,说郭姓并不是他们的真姓,他们在明末就来了,与朱明王朝沾点关系,改姓更名是怕遭灭门之祸。于是,在韩姓未来之前,郭姓一直在这里过着太平的日子。来了异姓邻居之后,郭姓祖宗家谱就此秘不示人。

  也许就是郭姓的封闭,影响了郭家村的格局。这么多年,村里的成分始终没有多大的改变,至今仍只有郭、韩两大姓,至今仍散发着在别处见不到的古朴之风。我来的这个农家乐,主人就是郭姓。他是一个面目老成的长者,曾做过村支书,退休后在自家院里办起了农家乐,一边还经营着村里当年分给的几片果园。坐在我旁边的也是一位郭姓老者,与农家乐主人是同族兄弟。我很喜欢听他说话,既不是文言,也不是一般的白话。比如,他说心里难过,只用一个字:寒。他说自己孤独,也只用一个字:寒。说别人让他受了委屈,还是一个字:寒。那个中午,他把这个汉字反复用了好多遍,没有一个病句。我试着说了点温暖他的话,可他好像没听进去,或者说,并不领情。

  这位郭姓老者最不看好的一件事,就是年轻人都走了,村子里只剩下走不出去的老人。庄稼地,菜园子,农家乐,都是守家的老人在做,累是肯定的,可要是没有这些营生,活着就更没意思了。唉,寒。他在说这个字的时候,后面连个尾音都不带。

  其实,我也有同感,在村庄里走了一圈儿,见不到几个人影,今天的郭家村的确是过于寂静了。这里是老铁山自然保护区,也是著名的鸟栈,不许随意开发,当然就留不住年轻人,整个村庄也就没有生气。然而,有树,有鸟,有果,有花,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村庄呵。以郭姓老者的年龄,他应该是在这样的村庄里长大的,应该喜欢这样的村庄,想不到他却如此焦虑,我真的有些糊涂了。

  此后的几天,我离开了老铁山,在旅顺口西部和北部的渤海岸边多转了几个村庄。与郭家村一样,它们的状态,也让我隐隐地感到了紧张。

  最近几十年,这个古老的农业大国终于醒悟了,光靠土里刨食,永远坐不上现代化的快车。尤其是当下,一场全域城市化的热潮,正在神州大地愈演愈烈,一直因为身份特殊而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旅顺口,自然也不甘落后。那些分散的小自然村,如今已被三三两两地合并了起来,原来叫什么什么村,或什么什么屯,现在已改叫居民组,过去叫什么什么乡,或什么什么镇,如今都改叫了什么什么街道。

  不是旅顺口要这样,而是时代叫它必须这样。城市化就像数千年前的一场大火,在这里欢快而热烈地燃烧着。我止不住开始了想象,当村庄和它的名字一起被烧成灰烬,当村庄的院落和屋舍一起被它焚为瓦砾,人类对村庄的记忆是不是又要像郭家村遗址那样,过了几千年之后,也需要挖地三尺,方可略知端倪呢?

  那些日子,我几乎转遍了在旅顺口区地面上尚可见到的村庄。其实,我是提早与一息尚存的村庄们告别。我发现,所有的村庄都有人在紧急编写村史。这可能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抢在村庄被城市碾碎之前,以文字或影像的方式,把它们的音容笑貌留下,给后世子孙一个交待。

  在这个世界上,许多落后国家至今还在过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许多发达国家在城市与城市之间故意保留了农业的生产现场。可是在中国,村庄消亡的速度却正在加快。我并不是不喜欢城市化,我只是说,我们应该为所有曾经站立在地面上的村庄祈祷,不喜欢它们的时候,也不要过于冲动,把它们杀得片甲不留。村庄毕竟是中国历史与文化的胎盘,中国人却总是习惯于当熊瞎子,一路收获,一路丢弃。

  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对郭家村说一声谢谢。正因为它在老铁山下盘桓过,而让旅顺口的历史有了时间的长度。正因为它曾在这里升腾过浓浓的鱼香和米氛,而让旅顺口的故事有了毛茸茸的质感,以及诱鼻的味道。

——发表于《文艺报》2013年5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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