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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家村:鱼香与米氛的缠绵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19日09:38 来源:素素

  其实,我喜欢住在太阳沟,只因为这里的街道和小巷安静整洁,没有高楼遮望眼,只有满目的红花绿树,看上去就像一座天然的花园。只不过,这次毕竟不是来旅顺口度假,一个傍晚的散步,就过足了清心自在的瘾,第二天上午,我便离开宾馆,驾车往老铁山方向驶去。

  太阳沟有一条最大最直的街,叫斯大林路。一路西行,就出了旅顺口市区。再向前,拐过鸦户嘴,老铁山便近在眼前。深秋的阳光,在路面上洒下一片暖意,给我的感觉,这是老铁山释放出来的体温。

  老铁山在辽东半岛的最南端。从空中看辽东半岛,它像一片荷叶斜卧在无边的碧波之上。这片碧波由两个海汇聚而成,左边是黄海,右边是渤海,两海相交处,兀然崛起一座半岛之角,它就是瞰海而矗的老铁山了。

  在我眼里,这是一座极母性的山。背南面北,将两个海的风浪无私地挡在了身后,在数千年的岁月中,从未把头扭过去,永远是裹紧了衣襟,小心地呵护着自己的卵巢,以不停歇的分娩,让一个又一个村庄在它的膝下炊烟缭绕。我要去的地方叫郭家村,因为它是老铁山的第一个孩子。

  我敢断言,在这个农耕大国的方圆之内,叫郭家村的村庄不止成百上千个。然而,在旅顺口的前史里,郭家村却具有无可替代的唯一性。不论谁写旅顺口,郭家村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章节。

  当然,郭家村是现在这个村庄的名字,五千年前的那个村庄,肯定不叫现在这个名字。只是五千年前的村庄叫什么,今天的人无从知道罢了。

  确切一点儿说,应该叫它郭家村遗址。它不在老铁山的最高处,而是在半山坡的一条沟沿儿上。显而易见,这是先民的一种正确选择。沟里流淌着甘露般的淡水,站在锅灶旁边向不远处望去,就是可以打鱼晒网的渤海,以此为安居之所,最好不过了。五千年前,那个决意留在这里的人,不但是说话算数的族长,还可能是个风水先生。不管怎么说,老铁山因为有一个郭家村遗址,就与考古扯上了关系,也让我屁颠屁颠地跑来凑热闹。

  在中国,有一位泰斗级的学者曾说,中国的考古最早是受西方影响,20世纪10至30年代,他们就在中国搞田野调查,几乎与此同时,两个留学欧美的日本学者也在大连作着同样的调查,他们的名字叫鸟居龙藏和滨田耕作。

  其实,这位学者的话不够准确。早在19世纪末,即1895年秋天,以鸟居龙藏为代表的几个日本考古学者,就登上了日本军人刚刚占领过的辽东半岛。在大石桥,他们发现了汉代遗址;在析木城,他们发现了大石棚;在盖州和熊岳,他们发现了石矛头;在貔子窝和金州,他们发现了无数的石斧;在旅顺口的老铁山,他们发现了成片的积石冢。

  正是这片积石冢,吸引了接踵而至的鸟居龙藏考古队,自此就盯住了旅顺口这块神奇之地。1905年,日俄战争的硝烟尚未散尽,他便匆匆地来了一次。1908年,他又来了一次。于是,沉寂地下五千年的郭家村,在公元20世纪初升上了地面。就是说,在旅顺口,中国近代考古的第一铲,由日本学者在老铁山刺入地下。尽管有人不愿意面对,可事实就是如此。

  五千年前的郭家村,已经被考古专家正式地写在了纸上,印在了书里。五千年后的郭家村,仍然依偎在祖母般的老铁山下,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生活在这里的村民,并不知道谁是鸟居龙藏,也不知道什么叫考古,更不知道在小北山的地垄下,还有另一个郭家村。

  上个世纪40年代,日本人投降回国。对郭家村的考古,自此就没了动静。一下子,时间又滑过去了几十年。郭家村的房子越盖越多,大家却不约而同地把房院安插在了小北山下的河沟两旁,小北山北坡阳光充足,土也肥沃,村民们更愿意把这样的好地方留给庄稼。

  70年代初的一个春天,村民们正在小北山种地,犁尖突然刺到了异样的硬物,翻出来一看,不过是几块红色的土疙瘩。再往深处犁下去,竟有一些碎或未碎的陶罐、石斧、骨针、纺轮、鱼钩以及别的什么。掌犁的村民立刻张大了嘴巴,还以为触犯了谁家的祖坟。原本正常的田间劳动,随即变得战战兢兢起来。

  这个消息一定是被谁传出去了,没过多久,就有一支庞大的考古队入驻郭家村,而且在这里一待就是两年。村民们不知道日本专家以前说过什么,这次却是亲口听中国专家说,那几块土疙瘩,其实是红烧土,说明早在五千年前,小北山就有一片半地穴居的房子,最后是不小心引发的一场大火,把这个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村庄烧成了废墟。

  与此同时,中国专家还说,相隔千年之后,另一支先民选择了这里。这说明了一个问题,即使千年之前的那场大火让一切化成了灰烬,也还是残留着味道的,否则后来的人不会准确无误地重蹈旧辙,把新的村庄建在了过去的村庄之上。然而,相同的悲剧居然在相同的位置上再次上演,也是一场意外的大火,将这个四千年前的村庄毁于一旦。

  于是,两次大火,告诉村民们同一个事实,不论是五千年前,抑或是四千年前,尽管冰期早已经结束了,蜷缩在小北山上的郭家村先民也一定要把灶火烧得很旺很旺。半地穴居,说明冬天漫长,更说明他们对火有天然的依赖。只是想不到,半地穴和柴火在给了他们千年的温暖之后,突然间便吞噬了所有的世态炎凉。

  纠结的红烧土,幸存的陶罐、石斧和骨针等等,做了两场大火的说明书。两个千年的村庄,不见了立体的样貌,完整的形体,它们与大火一起,被岁月给压扁了,单薄得像两页纸,上面却没有文字。今天的村民,只能通过零碎可见的实物,叫出它们的名字。好就好在,灶边的许多东西,都还识认得出。如果不是文物,甚至可以拿到厨房当家什用。

  我知道,与黄土高原上的半坡村相比,郭家村实在算不上什么。我之所以如此珍重地写它,只因为它在天寒地远的辽东半岛,在名不见经传的老铁山之隅。虽然脆弱,虽然简陋,却称得上辽东半岛先民的生命之巢,精神之殿。在小北山的坡地上,俯身随意抓起一把泥土,都让我的内心充满了感动。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考古专家能拨开时间的尘埃,复原出五千年前和四千年前的郭家村。那天上午,站在小北山的地垄间,感觉有许多遥远而陌生的人间景象,正从岁月的深处,朵朵片片地飘浮而出。

  其实,不论是地穴居还是半地穴居,都是可以想见的狭小和逼仄。然而,即使再狭小,再逼仄,男人们也要尽可能地独运匠心,将上天赋予的好强天性舒张开来。我相信,采集是女人的事情,挖地穴是男人的事情。男人们把地基打成了方形之后,再把四个直角削成半圆。并非是空间不够,而是曲线更有美感,五千年前的男人,就寻求在实用之外,享受形而上的趣味了。千万不要说我牵强附会,远古的男人们天天出海打鱼,怎知道他们不是受了浪花的感染,波纹的蛊惑?

  在一座房址内,曾出土了几只摆放如故的小陶猪。也许,这是女主人捏给孩子们的玩具,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她只顾抱上孩子,却没有来得及带走孩子的爱物。这是一群小陶猪,体态滚圆,表情生动,可见冰后期时代,当猛犸象和披毛犀消失之后,在山林和原野上奔跑的,只有毛短质滑的动物了。

  这群可爱的小陶猪,还透露了一个更为重要的信息,五千年前,在斑鹿、麑子、貉相互追逐的时代,猪已经从野生动物群体里分离了出来,被郭家村先民驯养为家畜。先民们之所以把猪饲喂得这么肥硕,正说明这个半岛已经有了耕作和种植,秋后收获的米粮,罐满囤足,不管养多少猪,都绰绰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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