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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冈山二题(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19日09:31 来源:素素

  在东固的富田镇,我去了王家、匡家、陂下和陂头。秀美如镜的江面上,倒映着庐陵文化清晰的背影。一个村落,就是一门望族,他们却不是这里的土著。细究其因,原是晋以后的中原不够太平,曾先后发生过六次因避乱而南迁的事件。迁徙者中,有皇亲国戚和王公贵族,也有士人商贾和黎民百姓。流落异乡之后,他们就成了所谓的客家人。吉安所在的赣,则是客家先民南迁第一地。再向南,就去了闽粤,或下了南洋。更远走的,就漂泊到了海外。正是那些隐居于赣西南山地和水边的迁徙者,给偏远的吉安栽种出一座古雅的庐陵。

  在出过无数朝官和状元的古村落里,士大夫们口念心记的国学和家教,被工工整整地镌刻在古宅和旧榭的屋檐下,至今仍可读可诵,而红军当年写下的标语和口号,则赫然挥写在那些格言佳句的留白处。可以看出,庐陵文化在前,根据地文化在后,它们彼此间并不是擦肩而过,而是后来叠加,狭路相逢。给我的感觉,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文化,相互是冲突的,却又是彼此映照的,酝酿了一道独属于井冈山的文化奇观。

  我一直记得,去陂头村那天,天空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村头高大的青石牌坊,浓荫如盖的古樟树,似乎早就备好了清茶,伫在雨中迎候四方的来访者。

  这是一座有八百多年历史的古村。村里只住有梁姓一族,其远祖在陕西梁山,举族南迁后,留居陂头的一支自北宋年间就在富水河边开基建宅,如今已历三十代,有五百多户居民。清以前,陂头曾是一个“序塾相望、弦诵相闻”的古村,“人无贵贱,无不读书”,以至于“三尺童子,稍知文章”。在这个沉静的古村,至今尚存五座书院和私塾教舍。村中的永慕堂,属于梁氏家族的总祠。在总祠之下,还设有十几座家祠和房祠。庐陵文化的光芒,便闪耀在这些大大小小的祠堂里。门楣上,屋檐下,厅房里,藻井间,竖的楹联,横的匾额,以及族长的家训,圣人的格言等等,可谓举目可见。观其内容,不外伦理道德、怀祖励志之类——

  联曰:怀仁义以事父母  蓄道德而能文章

  联曰:孝友为立身之本  耕读为起家之源

  联曰:世事让三分天宽地阔  心田存一点子种孙耕

  联曰:观富贵人当观其气概 如温厚和平者 则其荣必久 而其后必昌  贫贱人当观其度量 如宽宏坦荡者 则其福必臻而其家必裕。

  楹联或匾额,在我走过的古村镇比比皆是,几乎成了一道稀松平常的世俗风景。在我看来,它们其实也是一种“标语”。只不过创作者是古人,镌写者也是古人,内容也有独特之色,无一不是警世敦人之语。

  我就想,当年生活在这里的富有者,以及从这里走出去的当权者,大都是饱读诗书、见多识广之士,以他们的眼光和经略,应该想到有一天会发生什么。然而,他们却没有真正地想过。

  在井冈山那几天,一边看标语,一边看楹联,我一边就有了心得:这个世界只要有太多的穷人,这个世界就不会有真正的安宁。这个世界如果只有富人过得好,而穷人过得不好,这个世界也不可能有真正的进步。穷可以让人滋生仇富之心。仇富之心虽不可谅,其错却并不全在仇富者,被仇视的富有者因处于强势,似应负有更大的责任。如果人类能够既不因富而骄,因富而霸,也不以贫为荣,以贫为帜,天下就不会出现贫富失谐的局面,也就不会发生任何名目的起义了。

  行走在井冈山的日子里,几乎每天都在下雨。这样的雨,已经下了七八十年,却没有把祼露在墙壁上的标语给冲刷干净。也许,这就是井冈山的标语,执着而坚韧。

  离开井冈山那天,雨渐渐地下得就有些大了。我相信,我的目光停留过的地方,马上就会被更多的目光所覆盖。

井冈山的歌谣

  井冈山不止盛产标语,还盛产声音,它就是红色歌谣。

  与井冈山有关的红色歌谣,我最早听到的是《映山红》和《红星照我去战斗》。一支是悠长的女声,一支是明快的男声。当年听它们的时候,我还很年轻,再加上歌者的嗓音实在夺人,只要这两支熟悉的旋律响起来,不论我身在哪里,在干什么,整个心都会随之飞翔。向那片开满杜鹃花的山冈,向那只顺江流而下的小小竹排。

  七十年代初,我还曾莫明其妙地喜欢上了《杜鹃山》。柯湘唱的《家住安源》虽然不属于红色歌谣,而是难度极高的京剧唱段,我却能天天守候在收音机前,逐字逐句地听杨春霞的清嗓教唱,一直到现在,每有朋友聚会场合,这个唱段仍是我的保留节目。

  此外,王愿坚写的小说《党费》,以及由小说改编的电影《党的女儿》,在无书可读和无电影可看的年代,也曾强烈地吸引过我的眼睛。记得,女主角扮演者是田华,她那一声“老程同志,往西跑啊”的呼喊,至今还在我的耳边余音缭绕。

  一切都因为我来到了井冈山。这些不经常触碰的散碎记忆,竟随之被温习了起来。

  在我原有的印象中,歌谣应该没有颜色之分,而只有民歌、山歌、情歌之分。在民歌、山歌、情歌之间,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歌谣的创作者极少是文人士大夫,而是普通的山民百姓,演唱者也是他们。所以,歌谣来自于底层民间,也流行于底层民间。歌谣永恒的主题,不外是劳动和爱情。由于距庙堂远,离山野近,歌谣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质朴和干净。

  井冈山的歌谣,也应该有过它未被惊扰过的原始姿态吧?我曾经这样想。比如,在秋收起义之前,贺子珍、曾志、伍若兰这几位阳光灿烂的小姑娘,说不定也唱过《五更鼓》、《想情郎》之类的歌谣。

  在井冈山,我看过这样一个资料:1928年5月,在庆祝朱毛会师和红四军成立大会上,红军官兵曾演出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文艺节目,曾志和彭儒两个女红军上台清唱了戏曲,还跳了葡萄仙子舞,贺子珍和伍若兰两个人则组织了快板队、腰鼓队、秧歌队。在这次庆祝会上,彭儒借用旧曲调自编了一首歌,直到晚年还能唱出其中的几句:

  我们发源在那井冈山上,心里老是想着它,想着它,井冈山;毛党代表,他有一肚子革命道理,上起课来,哈哈笑,哈哈笑,井冈山;朱军长,他有一根竹扁担,一百多里,赤脚跑,赤脚跑,井冈山……

  我想,会师是一种狂欢,汇演也是一种狂欢。自此以后,这里就有了井冈山式的革命狂欢。红色歌谣,并不是现在的发明,在当年的井冈山根据地,到处都盛行大唱红色歌谣。有时候,红军宣传队见谱新的曲子来不及,就学着彭儒的样子,借旧曲,填新词,教给大家唱。不难看出,井冈山的红军,其实是中国最早的革命乐观主义者。

  在井冈山,我一边抄录红色标语,一边抄录红色歌谣。下面就是我收集的歌名和歌词:

  《红军团结歌》:红军团结,工农团结,革命一条心;工农兵,铁红军,原来都是一家人,被剥削,被压迫,受苦的数不清。无产阶级团结紧,反动派一定会扫平。

  《哥哥当兵不要歪》:山雾重重天色沉,送呀阿哥上征程;革命道路要认准,呀在家中也光荣。哥哥当兵不要歪,命令一到就开差;前方杀敌要勇敢,早日回转苏维埃。

  《妇女自由歌》:家婆媳妇都有权,丈夫妻子过得甜。妇女翻身得解放,个个感谢毛委员。我劝妹子要读书,识得文墨不会输。认得帐单和布告,免得别人喊你猪。

  最有名的一支歌谣,就属《红米饭  南瓜汤》了:

  红米饭,南瓜汤。秋茄子,味好香。餐餐吃得精打光;干稻草,软又黄,金丝被儿盖身上,不怕寒风和大雪,暖暖和和入梦乡。

  ……

  井冈山的红色歌谣和红色标语,有一种遥相呼应的姿态。有的歌谣,也可以看成是标语,因为它既可以唱,也可以张贴和呼喊。只是就文化含量而言,标语却远远比不上歌谣。在歌谣里面,可以抚摸到生命和情感的温度。这种东西,在标语里显然是微弱了一些。

  有一天,我去参加了一个很特别的见面会,一个女子竟唱着山歌从后排走到了前台。这女子名叫江满凤,人长得并不漂亮,也可以说有点老土,在她那张被晒透了的脸上,写满了中年妇女的疲惫和操劳。可是,几秒钟之后,从她嗓子里飞出的山歌,马上就把我那点说不出口的挑剔给灭没了:

  啊呀嘞,红军阿哥你慢慢走嘞,小心路上就有石头,碰到阿哥的脚趾头,疼在老妹的心啊头。

  红军阿哥你慢慢走嘞,走到天边哟记心头。老妹等哟你长相守,老妹等你哟到白头。

  红军阿哥你慢慢走嘞,革命胜利哟你回头……

  这是我在井冈山听到的第一支山歌,也是唯一的一支。唱山歌的江满凤,不用麦克风,也没有化妆,歌词是红色的,嗓音却是原生态的。

  她唱山歌在前,主持者的对她的介绍在后。于是,知道了江满凤的故事。她的爷爷名叫江治华,当年是红军里的宣传干部,后来牺牲在井冈山的下庄村。她说,爷爷留给家里唯一的遗物,就是一个记录了三十多首红军歌谣的小本子。很小很小的她,就跟着父亲学唱小本子里的歌谣。也许爷爷的嗓子好,她的嗓子也天生就好,唱出的山歌带有很浓的客家味。某日,她正唱着《红军阿哥你慢慢走》,被电视剧《井冈山》主创者无意中听到了,于是就让她带着这支歌去了北京的录音棚,后来这支歌就成了片中的插曲。

  这是红色歌谣的传奇。当然,这个传奇还不止于此。

  会唱山歌的江满凤,原只是井冈山小井村的一个普通农民。平常日子,在龙潭景区当保洁员,每天的工作就是清扫景区山顶几公里长的山路。在景区里,她总是一边哼唱客家山歌,一边打扫山路上的落叶。她的山歌,吸住了过往的游客。见有人喜欢听山歌,她索性在工作之余给游客“打山歌”。

  《井冈山》热播之后,江满凤和她的山歌出了大名,不少地方都来聘她去工作,深圳一家公司不但许诺给她优厚的工资,还答应给她更体面的活儿干。她却哪里也不去。她说,她就喜欢在山上给游客“打山歌”。见有人爬到一半山就累得停下了,她就在山顶唱山歌,给游客加油鼓劲儿。别人问她,你为什么只喜欢唱山歌。她说,我就想让更多的人记住井冈山,记住牺牲的红军先烈们。

  在江满凤的话语里,我听到了思念的疼痛。是的,井冈山的山歌再多,也没有牺牲在井冈山的先烈多。陵园的纪念碑上,纪念馆的墙壁上,刻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牺牲者不但有红军官兵,还有地方百姓,不只是被敌人残杀,也有被自己人错杀。每走一地,几乎所有的解说员都在重复着一句话:在这里牺牲的烈士太多了,光是有名有姓的烈士就有多少多少……。只要听他们这样说,我就会把头扭过去。毛泽东说过,无数革命先烈,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

  我也是想起他们就会难过的人。

  我听到了,江满凤唱山歌的时候,她的难过就掩饰不住。

  我并不是那场革命的亲历者,而只是一个迟到的聆听者。在江满凤的山歌里,我听到了那个老妹的缠绵和叮咛,也听到了她的等待和泪水。我想,刻在纪念碑上的名单,肯定没有那个无名的老妹,然而这样的老妹在井冈山不知有多少个,这些始终也没有等回红军丈夫的老妹们,算不算是一种牺牲呢?

  最让我难过的就是贺子珍。她既是开国领袖的夫人,也是第一代革命者和功臣。然而,她却一生也没有去过这个国家的首都,这应该算是怎样的牺牲呢?

  井冈山的牺牲,有各种各样。可见的牺牲,不可见的牺牲,还包括无谓的牺牲。在歌谣的词里,我没有听到半字牺牲的字眼儿,可我知道,井冈山的牺牲,埋葬在歌谣的心里。

  今天的井冈山,绿色覆盖率居全国之最。在汪洋般的绿色中,有一种花朵开放得最鲜艳,它就是井冈山的红杜鹃。于是,人们就把杜鹃的红,比喻为牺牲者滴落在泥土里的血。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我知道,在井冈山,杜鹃的另一个名字,叫映山红。

  《映山红》也是一支山歌。只是母亲怕吵醒了刚刚熟睡的儿子,就以哼摇篮曲的方式唱它。如果这个母亲不是在夜里唱,而是白天站在山顶上,像江满凤那样放开喉咙唱,大概就不会唱走了山歌的样子。

  离开井冈山的时候,没有再看到江满凤。可她的《红军阿哥你慢慢走》,我一直在小声地哼唱:啊呀嘞,红军阿哥你慢慢走嘞,小心路上就有石头……

  其实,红军阿哥已经走远了,只有井冈山还在。

——发表于《中国作家》2010年第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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