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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为何要拆“金玉良缘”?(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7日10:11 来源:中华读书报

  这桩婚事更多的、更直接的是遭到了钱家人的一致反对。当时在汉口的老二钱锺纬,来信报告母亲,说爹爹已将妹妹许配给他的学生某某,但妹妹不愿意,常在河边独自徘徊,怕有轻生之想,并且说爹爹选的这个人并不合适。老夫人只因为石声淮是外地人,就认为不合适,就让钱锺书写信劝阻这门亲事。钱锺书代母亲委婉陈词,说生平只此一女,不愿她嫁外地人,希望父亲再加考虑。钱锺书自己也私下单独写信给妹妹,给她打气,叫她抗拒。不料钱锺霞不敢违抗父亲,就拿出哥哥的信来,代她说话。老夫子见信更加恼火,回信说,储安平是自由结婚的,正在闹离婚呢!(当时储在国师任职)他讥诮说,现在做父母的,要等待子女来教育了!(杨绛《我们仨》,第113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老夫子在这件事上,充分展现了封建家长制包办婚姻的独断专行。

  这期间,钱基博的同胞兄弟钱基厚同情他的嫂子,也写信劝阻。他观点开明,说家里一对对小夫妻都爱吵架,惟独锺书夫妇不吵,可见婚姻还是自由的好。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鲜明对比。钱基厚的女儿钱锺元(1914-1959)当初就是钱基博介绍对象的。钱锺元是无锡国专最早的一批女生之一,也是伯父钱基博的学生。当时同乡许建人之子许景渊,毕业于北平税务专门学校,在上海海关工作,钱基博很赏识这位年轻人,便甘做月老,撮合两人成就婚姻。双方家长都表示满意,只是钱锺元有所踌躇,不很愿意。钱基博为了让侄女接受这场婚姻,态度和蔼,极尽循循善诱。他数次致函侄女,劝其善体父母心意,打消顾虑;为便于相互考察了解,还特许锺元与景渊约定“以三个月为犹豫期”,双方无异议即可订婚;奉劝侄女“勿自托大”,一定要听从长辈意见;最后,他还拿出了“杀手锏”,例举钱锺元长兄长嫂(即钱锺书与杨绛)的故事来开导她。钱锺元最后打定主意,同意了这桩婚事。(详见傅宏星《嫁女择佳婿——读<议婚集>与<金玉缘谱>随想》,《中国图书评论》2012年第5期)其实钱锺书夫妇当年是自由恋爱,只是结婚时走了老式婚姻的程序而已,本质上并不一样。

  订婚

  1942年冬至日,钱基博不听家人劝阻,坚持让女儿与石声淮订婚。老夫子特编撰《金玉缘谱》一册,权当证婚书,详细记录了嫁女儿的全过程,石印百部,贻送国师师生及亲友,声明当前国难深重,一切从俭,即时订婚,他日合卺,均不举行任何仪式。谱中略谓:“男子氏石;女出裔钱;钱从金旁;石为玉根;永以为好,坚如金玉。”在这本小册子里,钱基博绘声绘色的描述了当时订婚的情形,语句神情令人捧腹:

  基博谓声淮曰:“内子王生三男一女。十年之前,长次两男,咸游英伦;季男锺英,侍余负笈。余有四方之志,而不问家人生事谁何;门户支撑,独有老妻!女霞中学毕业,……知女莫若父,不敢不以诚告也!尔声淮闻言,倘愿得为偶耶!”

  声淮对曰:“女公子性行淑均,大惧声淮之不足以辱!倘许下嫁,极所愿也!特不知师母意若何?”

  基傅曰:“妇人以顺为正;夫倡妇随。吾之所为,老妻未尝有异议!”顾语锺霞曰:“汝间关数千里,奉母命以来省疾,欲侍我以还江南;此汝之孝也!然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抑亦汝母之所同愿!声淮从学四年;吾相其人,相非富贵而秉德不回,持己以介,用情则挚;诸生之中,性行特类我!吾以汝归;吾信声淮必能以爱我者敬汝!汝意何如?”

  锺霞曰:“女惟父命!”

  基博谓声淮曰:“老夫仅此一女;走数千里来省我,尤倍怜爱!吾今以爱女相托;幸汝终始善护持之!吾信吾女亦必能体汝意以事母夫人!”

  声淮曰:“唯!敬受教!”

  基博谓锺霞曰:“汝母之事我,汝所覩也!吾与汝母结婚三十六年,未尝为制一首饰,添一新衣!汝母淡泊明志,勤俭持家;善抚我室,毋我贻罹!吾之读书稽古以获专志于学而不以家事为忧者,汝母之力也!愿汝视汝母之所以事我者以视声淮!声淮厉学敦行;汝则约己勤生,善抚有声淮以室;相与以有成,此吾之意也!”

  锺霞曰:“敢不率母教以如父意!”

  基博起携锺霞之手以付声淮曰:“汝二人愿为夫妇,可握手以盟心也,吾为尸盟,有如天日!”声淮、锺霞握手如命;已而返坐。

  老夫子顶着压力把女儿许给石声淮,也并非完全放心,故一再叮嘱,万般交待,希望两位年轻人能永结同好。他把到湖南后写成的《中国文学史》和《孙武书注》二书手稿,送给女儿作嫁妆,“凡二书之所获,不论国家之学术著作奖金,抑书店之版税稿费,惟尔锺霞实有之!”钱基博还特别将二百余册日记赠予石声淮,作为新女婿的礼物,也寓意授受老先生读书治学之衣钵。“吾箧中日记二百馀册,即以相付;以翁婿言,则觌仪也;以师弟论,则衣钵也!”这哪里是在选婿,分明是在选学术接班人啊!

  钱锺书为何反对

  钱锺书主要是站在妹妹的立场上,为唯一的妹妹着想,妹妹不愿意,就是不合适。这是出于他对妹妹的爱护。本质上来说,他较全面接受过西方教育,从大学起读的就是西洋文学,对自由婚姻的主张其来有自。晚年在名著《管锥编》中他阐述过对自由婚姻的推崇:“盖婚姻之道,多出于倘来偶遇,智力每无所用之。重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于暗中摸索。”“好逑怨耦,同室方知,只有以宿世姻缘、前生注定为解。故切身遭际,使男女言‘命’而或怨之、或安之者,匹配尤甚。虽贵居九重,富有四海,亦或不克强致,事与愿违。”“‘因缘’、‘宿生’不过巧立名目,善为譬释,苟穷根究柢,乃无奈何之饰词、不可晓之遁词,与‘命’只是唯阿之问尔。”(《管锥编》第一册,第295-296页,中华书局1986年第2版)他和杨绛在清华园里相识相恋,是最好的注脚。虽然他们最后结婚走了老式程序,但也只是走走过场而已,双方父母都没有过多干预。

  钱锺书本人大概也不是很满意石声淮这个人。他在国立师范学院两年,正是石声淮在校做大学生的时候,有些介绍中说石“以学生身份兼任助教”(杨绛回忆录中说他“曾和锺书同事”,大约指的就是这个经历),那么他对石应该是比较知根知底。钱锺书只比石声淮大三岁,而他此时已从世界一流大学留学归国,被清华大学破格聘为教授,在学界早已小有名气,在学院里也是年轻的系主任,你说他怎么不会高标准严要求的选择一个至少和他妹妹般配的妹婿呢?以他的眼光怎么能接受一个据说“其貌不扬”、“邋里邋遢”的人?从学术研究的能力潜质来看,他大概也不看好石。从现在石声淮留下的成果可以看得出来,他像样的专著基本没有,论文写的也不多。唐浩明说,他不轻易著书立说,连论文也不多写。如果有论文发表,他必定送他们这些学生一份。1950年他受聘为副教授,直到1980年才晋升为教授,时年67岁。如果一定要说石声淮继承了老夫子的衣钵,那他倒是继承了子泉先生“笃学慎思”的学风。他的学生谭邦和教授说:“石先生的论文肯定没有现在的教授那么多,他最优秀的作品应该是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他自己就是一件作品,风范后人。”(《石声淮先生:教授的教授  老师的老师》,《楚天都市报》2012年9月10日)这个评价还是比较恰当与公允的。

  交往

  1945年秋,石声淮与钱锺霞在湖南溆浦结婚。石定果教授回忆说:“妈妈爸爸是1945年8月15日结婚的。当天日本宣布投降,消息传来,街上鞭炮齐鸣,热闹极了。妈妈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怀上了我。”(《钱基博年谱》,第172页)结婚后,他们随钱基博一起来到武汉。解放前夕,老夫人也搬到了武汉,和女儿女婿一起住。钱锺霞夫妇此后一共生了四个子女。杨绛认为,“爹爹一手操办的婚姻该算美满”。(《我们仨》,第113-114页)但从钱锺书往来文字与谈话中却鲜见他对这桩婚姻再发表过看法,更很少看到他与石声淮的交往记录。石声淮对那些来访的“钱迷”,更只字不提钱锺书。钱锺书和许景渊往来密切,有谈诗论学的文字,虽然许还非文学圈内人。这也是一种态度吧。

  因为父亲和母亲的关系,钱锺书与妹妹一家一直保持联系。解放后,他在寒暑假多次去武汉探望双亲。据当年住在武昌朴园的人回忆,钱锺书夫妇和女儿常前来小住探望老人,每次来都在屋前大朴树下捏煤球。那时还没蜂窝煤,都是自己买煤回来后,掺黄泥兑水和,然后用手捏成煤球,放在空场上晒干。武汉的冬天,手沾着水生冷,可两人边捏边有说有笑,捏完煤球,还帮着父亲买菜。石定果教授也曾在文章中记述了钱锺书夫妇到武汉省亲小住的情形,以及舅舅关爱她们姐妹几个的往事。(见《追忆舅舅钱锺书先生》,《钱锺书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

  据石声淮指导的硕士研究生傅道彬回忆,1984年4月,他们几个研究生带着石声淮的书信来到北京拜见钱锺书。石声淮特地将一部清代著名学者谭献的日记手稿托他们带给了钱锺书。钱先生高兴地拿着手稿,大声招呼杨绛来欣赏。(傅道彬《古槐树下的锺声?序》,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1987年,钱基博诞辰百年。时隔30年,华中师范大学准备隆重举办纪念活动,有意邀请钱锺书参加。校方希望石声淮出面相邀,石明确表示说:“他不会来的。”后来是通过钱基博的弟子彭祖年去函邀请的,得到的是钱锺书那个著名的“六不”回函。1993年3月,钱锺霞石声淮夫妇先前整理的《中国文学史》终于付印,涉及合约及稿费处置,钱锺书致函中华书局表示由周振甫先生全权处理。周振甫于是让人把稿费寄给石声淮,由他再分给四个子女。实际上,这笔稿费当年是给钱锺霞做嫁妆的,只是此时她再也收不到了。

  有一件事,钱锺书去世前可能还一直蒙在鼓里。钱基博生前两次将其规模庞大的日记和笔记交付女婿保管使用,一次是订婚之日,一次是1957年11月钱基博弥留之日。最后一次他将自1937年任教前国立浙江大学起,所著论学日记,历时逾二十年,都数百万言,及其他手稿,全部留给女婿保管(1937年前的日记,则因抗战初未及运出而丧失)。没想到“文化大革命”中,石声淮鉴于笔迹留存之可怕,遂将其全部销毁。而钱锺书一直认为父亲的日记是被红卫兵所毁。(详见拙文《钱基博的日记被谁“付之一炬”?》,《中华读书报》2012年11月7日)你能说,钱锺书当年反对错了吗?当然,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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