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思南路（赵丽宏）

　　思南路是上海市区一条小小的马路，不长，也不宽。然而上海人都知道这条路，也喜欢这条路。

　　上海人为什么喜欢思南路？因为这条路幽静、优美。路两边的梧桐生长了将近100年，伸向天际的枝丫在道路的上空交握，碧绿的浓荫覆盖了整条马路。透过梧桐的绿荫，可以看到路边的房屋。那些式样别致的欧式别墅，默默地隐藏在浓密的树荫里，它们透射出上一个时代的风度和情调，也讲述着无数曾经发生在这些房子里的故事。

　　其实，和思南路联系在一起的著名人物，可以列出长长的一个名单：孙中山、宋庆龄、张元济、杨森、程潜、卢汉、梅兰芳……如果能将那些历经沧桑的建筑每一栋都写成一篇小说，汇拢来将会是一部展现一个大时代风云际会的历史长篇。

　　故人已去，建筑仍在。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工作过的先人们，已经成为历史人物，但那些留下了他们的脚印，记录了他们的音容声息的老房子，却依然安安静静地留在原地，一如当初模样，让人感叹岁月竟在不经意间流逝得如此迅疾。

　　思南路上有周公馆，周恩来曾住在这里。周公馆，其实是思南路上那片别墅群中很普通的一栋。周公馆周围的那一大片欧式别墅，现在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思南公馆。在这里成为思南公馆之前，我曾经和这些老房子有过很多次近距离的接触。

　　20多年前，我住在香山路，是思南路的近邻。儿子5岁时，进了思南路幼儿园。这个幼儿园，就在今日的思南公馆中。每天早晨，我送儿子去幼儿园，傍晚，去幼儿园把他接回家。有时骑自行车，有时走路。将近3年时间，我们父子俩无数次穿行在这片老洋房中，在思南路上经过。思南路幼儿园中有两栋别墅，中间是一个小花园。那里是孩子们的乐园，花树和小楼间，总是洋溢着天真烂漫的欢声笑语。我对那里的建筑风格有较细致的认识，便起始于此。接送儿子时，我经常在花园和楼房中走动，呈现在我眼帘中那种精美的建筑风格，使我流连忘返。曲折的木楼梯，百叶窗里闪动的日光，屋子里的壁炉，墙面和屋顶上的纹饰，卫生间里那些彩色的瓷砖，宽大的阳台，都让人感受到艺术的气息。站在屋里，从任何一扇窗户往外看，都能看到绿意盎然的风景，一扇窗户，就是一幅花树葳蕤的油画。

　　大概是在9年前，一位摄影家要为我拍一组照片。他说，就去思南路吧，在离你家不远的地方，那里有洋房和树，却没有人。我跟着他去了思南路，就是当年我和儿子曾经穿行其中的那一片别墅群，竟然成了一座空城。一栋栋老洋房门户洞开，所有房间都是空的。这里的居民都已迁移，置换了新的住宅。留下这些空房子，是为了保护，为了让历史和文化能在这里延续。这片别墅群，就是今日的思南公馆。那天，我一一拜访那些无人的建筑，去了儿子待过的幼儿园，去了很多当年只是路过无法进入的楼房。空房子里，石灰剥落，门窗歪斜，尘土遍地。一阵风过，落叶从外面飘进来，在屋子飘旋，如一群调皮的大蝴蝶飞来拜访。这样的景象，让人感觉岁月的无情，感觉历史的沧桑变迁。这些看上去空洞衰败的老房子，承载着昔日的繁华，包藏着先人的故事，却不知会走向何种面目的未来。繁花似已散落，还会重返风华绝代的昔日时光吗？

　　如今，思南公馆已经成了上海的一个新景点。这是一个融古典与现代于一体，交汇西方文明和东方文化的场所。还是那些安安静静的老洋房，还是幽谧曲折的林荫路。然而9年前那种空洞衰败的景象，早已荡然无存。那些历尽沧桑的老洋房，似乎又重回到初建的模样，灰色的墙，精致的木质门窗，繁复的屋顶上露出耀眼的红瓦，每一扇窗户里都闪动着灯光。有几次文友的聚会约在了思南公馆，使我有机会领略这片新生别墅群的风貌和情韵。现代人的智慧和灵巧，在这些重生的老洋房里，得到了极致的表现。据说，装修这些老洋房时，都做到了“修旧如旧”，恢复了它们当初的模样。这样的“修旧如旧”，体现在建筑的每一个细节中，一个门框，一级台阶，一块地板，一片瓷砖，一个黄铜的门把手，一段楼梯的木扶栏……这样的用心，表现了规划者对历史的珍惜，也能窥见建筑设计师的艺术匠心，当然，还有实施这一切的工匠们的心灵手巧。

　　走进这样的老洋房，我很自然地想起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长篇小说《追忆逝水年华》，小说的主人公有一次住进一家老旅馆，对古老的建筑一见倾心，老房子，就像是一个情趣丰富的老朋友，时时处处让他感觉亲近，产生遐想。他这样描绘旅馆中的楼梯：“台阶一级挨一级，上下巧妙地排列着，在它们的递进中仿佛释放出一种完美无缺的和谐，就是我们在颜色、芳香和美味中能感觉到的，会激起我们官能无限快乐的和谐”；而客房“有点像旧时代的小幽灵，游手好闲，但默不作声，每当我和它们相遇，它们总向我表示默默的关怀”；“而那些窗户更有意思，它们时时准备和你彻夜长谈，准备向你展现美景，决不会有任何怨言。从窗户里俯视花园，就像俯视一个孤独的美女……”普鲁斯特这些奇妙的联想和描绘，套用在思南公馆这些精美的法式建筑中，真是贴切而自然。

　　思南公馆中的每栋楼房，都有了新的主人、新的功能。坐在优雅的老洋房厅堂里喝咖啡、喝红酒、品尝佳肴美味。午后的阳光穿过窗外的树荫，洒落在地板上，一片晶莹斑驳。这样的气氛，恍若梦境，让人情不自禁地回溯逝去的岁月，遥想曾经在这里出现过的种种景象。而坐在这里的人们，互相交流的却是当下生活，是正在发生着的喜忧哀乐，是现代人对幸福的憧憬和向往。

　　现实和历史，就这样在这里奇妙地交融，曲折、幽邃、和谐、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