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灵魂的湖泊（乔忠延）

　　去千岛湖看什么？

　　看风光。这没有错，千岛湖风光很美，是一幅壮阔的山水画卷。而且，是一幅颇懂取舍的山水画卷。取的是水，水阔大了，阔大到烟波浩渺，目光难以穷极；舍的是山，山缩小了，缩小为一个个馒头般的小岛。柔媚的碧水怀抱着铮铮钢骨，间或露出点峥嵘，便将刚柔相济把握得分寸得当。

　　临湖一游，沉在心底的一首诗蓦然跃上心头：“一天秋色冷晴湾，无数峰峦远近间。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这首宋朝诗人翁卷的《野望》，算不上名诗，我所以想起，是正好切合了看到的景致。无数峰峦远近间，是浩渺烟波间点缀着的大小岛屿，要不怎么称千岛湖呢？这是远望。若是划一叶小舟，荡过粼粼波光，登上任何一座小岛近观清澈的湖水，都会“忽于水底见青山”。而且，那峰峦绝对不是平日僵硬呆板的模样，个个随着水波摇晃着身躯，轻歌曼舞。这是何等少见的风采！

　　在这山水间浸染一番，我忽然察觉到自己的轻浅。轻浅在千岛湖早已进入我的记忆，我居然并不知道。只不过那时不称千岛湖，而称新安江水电站。那是在初中地理课上，老师讲到这儿不无激动，为新中国的建设成就而自豪、骄傲。随着老师的讲解，我们似乎看到高峡出平湖的壮观场景，似乎看到粼粼碧波已化为万家灯火。青春岁月，激情喷薄，骄傲与自豪点燃了我们热切向往的心，恨不得插翅飞临。如今，已经置身其中了，全然不知这就是曾经向往已久的那个地方，岂不轻浅？

　　如果，这还仅仅是轻浅的话，那下面的明白就让我深感愚鲁。愚鲁在我走进名扬四海的淳安古县城，竟然不识庐山真面目。知道淳安也是初中时，不是在地理课本，而是在历史教科书上，是因为淳安有过一个县令海瑞。海瑞的清廉与刚正，为我们沉闷的课堂平添了激情。从此，一个高昂的人格丰碑，便耸立在我的心中。我的愚鲁恰在这里，走近海瑞身边还茫然无知。

　　我急于弥补自己的过失，大步朝湖中的海瑞岛攀去。请允许我这么称谓，我将那落座海瑞祠的小岛称为海瑞岛。放缓脚步，沉定身心，在这里静静品味海瑞。

　　明嘉靖年间，海瑞在淳安当知县。他刚直不阿，清正廉洁。别人设法巴结上司，要是和上司直接瓜葛不上，那就剑走偏锋，打通亲属子女的便道曲径通幽。海瑞却不，不要说剑走偏锋，就连送上门的曲径也要堵死，甚至不惜冒犯上司。浙江总督胡宗宪的儿子在淳安就碰了钉子。海瑞立下一条规矩，不管是达官，还是贵戚，招待一律从简。驿吏不敢铺张，饭菜未免寒酸。这可激怒了小衙内，别的地方肥吃海喝，还塞送银两。在淳安却遭受这般冷遇，令他怒火中烧，吊起驿吏毒打。海瑞闻知，严厉惩罚这个衙内，还没收了他搜刮到的上千两银子。随即修书一封禀呈胡宗宪，说是有人冒充他的公子胡作非为。胡宗宪哭笑不得，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自己肚子里咽。

　　海瑞的清廉在今日被传为佳话，在其时却被人当成笑话。当然，笑话他的还是那些达官贵人。《明史》载，胡宗宪尝语人曰：“昨闻海令为母寿，市肉二斤矣。”是啊，人活七十古来稀，母亲大寿只买二斤肉改善饭食，实在抠门。可是，海瑞给母亲最好的祝福是挥毫写下一个“寿”字。这个字正看是“寿”，倒看是“寿”，更绝妙的是暗含着“生母七十”四个大字。如今这“寿”字被后人镌刻成碑，立在祠中。一个富有精神情趣的人，不会以占有物质为目的；一个富有文化情趣的人，不会拿豪奢的生活做炫耀。精神韵致、文化魅力，给人活力，给人自信。自信的人，总是把对世界和他人的索取放在最低点。海瑞正是如此，因而在淳安任上，“布袍脱粟，令老仆艺蔬自给。”勤劳俭朴，不仅是海瑞自律所然，而且是习惯所致。良知若是化入一个人的血脉，就会习以为常地延续下去。海瑞就把这美德延续到了生命的终点。身为二品高官，去世时家里只有“葛帏，敝籝，有寒士所不堪者”。佥都御史王用汲看到这些破烂的葛布帏帐和竹器，不由得流泪哭泣，哭毕集资为敛。从此，海瑞的身影消逝于人们的视野，但是，他刚直不阿、清正廉洁的品格，却长存人世，以至永恒。

　　千岛湖的海瑞祠至少是第三次修建了。首次是他离任不久，民间自发筹资而为，并且竖起一块高大的“去思碑”。可能民力有限，因此殿堂低矮，于是，不久便有了第二次修建。明万历五年，知县吴天洪重修，将其移建到旧城对面的南山，恰好与县衙隔水相望。这很发人深思。他敢于耸起海瑞祠，而且还在衙署对面，这是在为自己树立做官的标杆，也是对自我的警示。我敬慕海瑞，也敬慕将海瑞作为精神楷模的官员。不过，现今已无法看到吴天洪建起的海瑞祠，千岛湖的生成，使之永远栖息在水底。当下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海瑞祠，是又一次移建的。岁月的风尘淹没不了，世事的变易淘洗不掉，海瑞祠的屡次移建，更见出海瑞在人们心中的不凡位置。

　　在千岛湖游走，让我由对美好风光的喜欢，不知不觉变为对海瑞的沉醉。我在海瑞祠久久不愿离去，越是久久品味，久久感悟，越是增添了我对千岛湖的情感。走遍千山万水，看遍山色湖光，世间有几个湖能和千岛湖媲美？因为，这是一个有灵魂的湖泊啊！显然，湖魂就是海瑞。海瑞屹立在千岛湖，千岛湖就成为一面明镜，照的是人心，是灵魂。祠前的那副楹联，写出了海瑞在人们心中的分量：

　　忧世匡时，刚烈肝胆昭日月；

　　依山傍水，巍峨祠宇壮湖天。

　　若是需要横批，我想添加：湖魂鉴心。

　　几年过去了，我仍牵挂着千岛湖，有海瑞这湖魂，还怕这片湖水不亮丽、不醉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