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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鸿:我试图发现梁庄的哀痛(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12日08:41 来源:文学报 金莹

  即使不愿意和我交流的三哥,也不是因为拒绝配合,而是因为长期的孤独所致。我找了两次三哥,他都有所推托,这是很少见的。毕竟,我父亲也去了,他是长辈,我们又有很近的血缘关系。但是,见他之后,我似乎有点明白。在这个城市,他就像一个没有根的、没有安全感的孤儿,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方式,长此以往,变成了一个非典型性的“孤独症患者”。而春节在梁庄见他时,他相对自然,也活跃了一点。

  记者:《梁庄在中国》的单行本将于近期推出,并以《出梁庄记》的书名出版。一看到这个书名,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圣经里的《出埃及记》。《出埃及记》是一个逃离、出走并获得拯救的故事,《出梁庄记》写的则是走出梁庄的人在城市中的生活困境。不知取这一书名时是如何设想的,是否考虑了其与《出埃及记》有些精神相通之处?

  梁鸿:这个书名是推敲好久才定下来的。尘土飞扬的时代,农民大规模地迁徙、流转、离散,去寻找那“奶与蜜的流淌之地”,确实有《出埃及记》的意味,只不过,《出梁庄记》却是一种反讽的存在。他们没有找到“奶与蜜”,却在城市的边缘和阴影处挣扎、流浪,被歧视、被遗忘、被驱赶,身陷困顿。对他们而言,律法时代还远未来临。他们是被遗弃的子民。

  “我们所要思考的不是简单地让村庄变为城市,而是,我们的村庄为什么会变为如此?”

  记者:离上一部作品出版已有两年,您应该是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现实的中国乡村问题,包括在《天南》等杂志上也有见过您的文章。在这两年时间里,梁庄可有改变?

  梁鸿:梁庄的变化并不大,唯一的变化可能是也许也要合并了,新农村建设要“并村腾地”。梁庄可能将和邻近两个村合并到一起,政府盖几栋高层建筑,把梁庄村民迁到楼上,腾出耕地,把村庄化为良田。在激进的城市化发展潮流之中,“梁庄”只能是被动地漂流。实际上,中国大地上许多个“梁庄”正在被拆解并重新组装。

  如果那样,梁庄原来的房屋、道路、坑塘、沟沟坎坎和一些公共空间将彻底消失; 那在每家院子里的和村头沟边的树——枣树、苦楝树、杨树、椿树、榆树、槐花树、杏树、梨树、核桃树,它们生长在村庄的角角落落,把梁庄掩映在大地之中——都将消失;那种在院子里的各色花草,花婶家的刺瑰花、大丽花、月季花,玉花家的向日葵、指甲花、牡丹花,也都将消失;那原野上孤独的坟头和坟头上那孤独而郁郁葱葱的松柏也将消失。梁庄的人,将与泥土、植物、原野再无关系,他们将进入高楼,变为大地的寄居者。梁庄将永远被困在高楼。是这样吗?想到这些时,疼痛慢慢淹没我的整个身心。

  记者:从您的文字中,我们可以读出许多缅怀和感伤。而无论《中国在梁庄》,还是《梁庄在中国》,两本书的底色都十分苍凉。

  梁鸿:这并非只是一种缅怀和感伤,而是对这一合并、打破、重建本身的质疑和忧虑。我们所要思考的不是简单地让村庄变为城市,而是,我们的村庄为什么会变为如此?我们的文化、道德和我们的生存状况为什么会变为如此?反过来说,难道农民搬到楼上,或被迫进入城市,一切就都改变了吗?农民就获得了权利,他就有了居住的地方,就有了很好的工作,就没有恶势力的压迫,就老有所依,就可以保护自己的孩子了吗?社会就更加文明、更加安全和更加公平了吗?形式的改变不能代表什么。否则,一切都仍然是换汤不换药,换来换去,农民连那一点点的立锥之地也被换没了。

  记者:梁庄可说是中国传统乡村在现代化工业化浪潮中的一个缩影。也有人说我们现在走的路正是台湾当年走过的路。您在台湾考察当地乡村时,可有何感悟?

  梁鸿:台湾的工业化比我们早二十几年,但是,在已经完成工业化了的台湾,村庄及传统文化仍然活在大地的角角落落。那里的村民、民众活在大大小小的庙里,他们有种类繁多的祖佛,妈祖、大道公、关帝爷、财神爷、玄天大帝、观音菩萨、土地公,他们祈求祖先的保佑,在庙里祈祷、许愿、玩耍、聊天、学习、商量村事。传统文化和传统生活以积极的方式影响他们的心灵。在台江一个村庄的庙里,主人带我们到大道公像面前,让大家拜一拜。然后他开始向大道公禀报,说,大道公啊,今天是大陆那边过来的人参观,我给你说一下,希望你能保佑他们平安健康。他如此自然地向大道公诉说,就好像大道公还活着,还在关注着、庇佑着他的生活。那一刻,我感觉到他的幸福、安稳和踏实。至少,在这个村庄,在这座庙里,他是有根基的、被庇护的人。

  不是直接地否定和放弃,而是努力去开掘新的、但又不脱离自我的生存之道。他们在努力以自己的形象去建构一种生活方式,实际上,也是在建构自己的文明方式。中国的文化传统和存在方式,显示出它巨大的容纳力、活力及独特性。

  如果过去和未来,传统与现代,都只被作为“现在”的附庸和符号而利用(就像不断被拆掉的老城区、古建筑和不断再建的仿古建筑和仿古景点,崭新的“古代”,让人悲怆的滑稽),那么,我们的“当代”将被悬置在半空中,无法对抗并生成新的历史洪流。如此单薄而脆弱的当代,怎么可以建构开明、敦厚、合理的社会和人生?

  “我想让他们说,让梁庄说。梁庄在说,那也将意味着我们每个人都在说”

  记者:在上一本书出版并接受媒体采访时,你曾谈及自己写作的初衷:“我自己长期的研究方向是乡土文学和当代文化思想史,但对真正的乡土和时代精神的症结却似乎并不了解,这让我对自己的学术价值产生怀疑。”在经过两本书的采访创作之后,您对乡土和时代精神的症结,是否有了更深入地思考?

  梁鸿:应该会有更深入的一些思考吧,但并不能说自己就真的找到了症结。

  其实,思考越多,也越愤怒,越无奈。这种感觉很复杂。很烦躁,很虚无,也很害怕。你发现了你生活的限度和写作的限度。你并没有能力改变哪怕一丁点的现实,你也不愿意真正面对乡亲们的种种事情,你发现你在内心深处退缩了。你不断暗示自己,其实我最喜欢的生活还是安静的读书、思考、写作,但是你知道,那只是一个给自己的借口。如果你的思考不能面对任何的生活,那思考的意义又在哪里?真的很害怕,是一种严重的挫败感。你看到了你生活的失败。有时候我在想,要是没有回到“梁庄”该多好,要是我没有见到过小黑女儿,没有看到过她那迟钝而天真的眼神,也许就不会面对这种困境,就不会有如此深的无意义感和无力感。我不知道。

  记者:在经过第一部的写作后,您是否已有了更明确更坚定的写作目标和信念:我,为什么要写梁庄?

  梁鸿:写作《出梁庄记》与《中国在梁庄》时的心境略有不同:可能更冷静了点,更加虚无,同时也更乐观了点。生命充满韧性,无论多么无情、多么苦难,哪怕如牲畜,如尘埃。但是,他们在活着。面对这样的活着,有时候真是百感交集,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我,为什么要写梁庄?”这是永远也回答不了的问题。也许,我试图发现梁庄的哀痛,哀痛的自我。我们缺乏一种真正的自我参与进去的哀痛。

  记者:在各种新闻报道和文学作品中,我们不难发现各种哀痛。什么样的哀痛才是自我参与进去的哀痛?

  梁鸿:“当遭遇现代性时,我们失去了‘哀痛’的能力。”印度的当代思想家亚西斯·南地认为,“现代性的语言是一种精算术的语言,我们学会了计量得和失,但是却忘掉了怎样去缅怀和表达我们的哀痛。”哀痛,就是自我,就是历史和传统,就是在面对未来时过去的影子。哀痛和忧伤不是为了倾诉和哭泣,而是为了对抗遗忘。它能让我们避免用那些抽象的、概念的大词语去思考这个时代的诸多问题,会使我们意识到在电视新闻上、报纸上、网络上看到读到的那些事情不是抽象的风景,而是真实的人和人生,会使我们感受到个体生命真实的哀痛和那些哀痛的意义。

  我试图发现梁庄的哀痛,哀痛的自我。说得更确切一些,我想知道,我的福伯、五奶奶,我的堂叔堂婶、堂哥堂弟和堂侄,我的吴镇老乡,那一家家人,一个个人,他们怎么生活?我想细致而具体地去观察、体验和感受他们的所思所做。我想把他们眼睛的每一次跳动,他们表情的每一次变化,他们躯体的每一次摇晃,他们呼吸的每一次震颤,他们在城市的居住地、工作地、日常所走过的路和所度过的每一分一秒都记录下来。我想让他们说,让梁庄说。梁庄在说,那也将意味着我们每个人都在说。

  “我一直强调,《中国在梁庄》 的启发性大于它本身的价值,它存在很多问题”

  记者:《中国在梁庄》 可说是中国非虚构写作中具有阶段性意义的一部作品,由此引发的读者对非虚构作品的阅读热潮不可小觑。但是,在获得大部分读者赞赏的同时,这本书也引起了一些争议。有些专家会对这部作品表达他们的“不满足”。中国乡村的现代转型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问题。梁庄是一个侧面,一个缩影,但是,在对现实中国进行描写时,除了揭示苦难和困境,非虚构的文学作品是否可以更深入?怎样才能更深入?

  梁鸿:据说《中国在梁庄》被列为社会学学科的必读书目,从这个意义上讲,肯定是会“不满足”的。我一直强调,《中国在梁庄》的启发性大于它本身的价值,它存在很多问题。在写作《出梁庄记》时,我更加谨慎了些,希望能够在文学层面和社会学意义上达到一种突破。我阅读了很多中国农村社会学和政治学方面的理论书籍,甚至重回晚清,对“乡土中国”概念和形象的生成进行考古和溯源,在调查的时候也更关注现实的深层冲突,尤其是在人与制度的相互塑造方面。在文学形式方面,也下了很大工夫反复琢磨,希望能够和内容相对称。但不知道是否真正有效。

  我自己的基本感觉是,不管任何文体和任何题材的文学作品,都面临着一个基本任务,就是如何使最表层的生活能够达到最深层的穿透力,这与作者的能力,思考生活、理解生活和书写的能力息息相关。其实与文体无关。

  记者:比起国外的非虚构写作,中国的非虚构写作尚处于起步阶段,并渐成规模。作为一个乡土文学和当代文化思想史的研究者,您如何看待当下各自对乡土进行书写的非虚构作品?这些作品最应该着力提升之处在哪里?

  梁鸿:可能最需要的,除了真正深入生活之外,还得有对生活的真正理解力。还得有足够的对中国现实问题的认知来支撑。否则的话,就会流于夸张的控诉和表面的叙述。中国农村问题、乡土问题是中国的核心问题,它需要的是各个层面的深入思考。文学所能进行的应该是对现实准确而细致的观察和描述,能够穿透文字,让人看到事物的内在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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