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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鸿:我试图发现梁庄的哀痛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12日08:40 来源:文学报 金莹

  2008年的夏天和冬天,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教师梁鸿回到自己的故乡——河南穰县梁庄,在五个月中,她对梁庄的老人、妇女、儿童,以及梁庄的自然环境、文化结构、伦理结构和道德结构进行了考察,用纪实的方式写出梁庄人的故事,最终以《中国在梁庄》为名出版。新书出版的那一年,许许多多人记住了“梁庄”这个村名,触摸到中国大地上这个普通乡村的命运。而梁鸿,也因此被称为“当代乡愁的记录者”。

  “但是,这并不是完整的梁庄,梁庄生命群体的另外重要一部分——分布在中国各个城市的打工者,‘进城农民’——还没有被书写。他们是梁庄隐形的 ‘在场者’,梁庄的房屋,梁庄的生存,梁庄的喜怒哀乐都因他们而起。只有把这群出门在外的梁庄人的生活状态书写出来,梁庄才是完整的梁庄。”梁鸿说。2011年1月和7月初,她重回梁庄,着手收集在外打工的梁庄人的联系方式,并在接下去的一年多时间里奔波于中国的各个城市,采访他们,并创作了《梁庄在中国》,发表于今年《人民文学》第一期。

  在城市里,梁鸿笔下的乡里乡亲,更多地被称为“农民工”。但真正呈现出“农民工”的生活,呈现出这一生活背后所蕴含的制度逻辑、文明冲突和性格特征,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并非因为没有人描述过或关注过他们,恰恰相反,而是因为被谈论过多。而农村与城市在当代社会中的结构性矛盾被大量地简化,简化为传统与现代、贫穷与富裕、愚昧与文明的冲突,简化为一个线性的、替代的发展,简化为一个民族的新生和一个国度的兴起的必然性。实际上,在这一思维观念下,农民工非但没有成为市民,没有接受到公民教育,反而更加‘农民化’。”梁鸿说,“我想通过我的行走,我的眼睛,去思考、理解梁庄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有把这群出门在外的梁庄人的生活状态书写出来,梁庄才是完整的梁庄”

  记者:您上一部《中国在梁庄》的主角是留守梁庄的村民,是一批守着梁庄的人。而这部《梁庄在中国》,您则是从梁庄出发,到南阳,内蒙古,北京、郑州、南方的广州、深圳、以及青岛,再回到梁庄,记录的多是那些本应成为乡村社会中坚力量,却纷纷远走他乡的梁庄人的生活。这些外出务工者在梁庄的总人口中占了多大的一个比例?

  梁鸿:在本书中,我以梁庄四个大家庭的子孙们——福伯家,五奶奶家,梁贤生家,韩恒文家——在中国城市的生活轨迹为核心,辐射其他梁庄成员、梁庄亲戚和一些吴镇老乡,描述进城农民的命运、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这些外出务工者应该至少占梁庄人口的二分之一吧。周边的村庄也无一例外。

  记者:从梁庄的“里”,写到梁庄的“外”,您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确定了这本新作的写作方向和主题?

  梁鸿:对我自己而言,写《梁庄在中国》可能是《中国在梁庄》之后一个自然的行为吧。如果说《中国在梁庄》写的是梁庄人在梁庄的生活,那么,梁庄生命群体的另外重要一部分——分布在中国各个城市的打工者,农民——还没有被书写。他们是梁庄隐形的“在场者”,他们进入了中国哪些城市?做什么样的工作?如何吃?如何住?如何爱?如何流转?他们与城市以什么样的关系存在?他们怎样思考梁庄,想不想梁庄,是否想回去?怎样思考所在的城市,怎样思考自己的生活?他们的历史形象,是如何被规定,被约束,并最终被塑造出来的?只有把这群出门在外的梁庄人的生活状态书写出来,梁庄才是完整的梁庄。

  而从大的层面来讲,虽然我们同在中国,同在一个小区一栋楼一辆公交车,我们知道、了解那些在城市“讨生活”的梁庄人吗?我们不知道。当代的中国生活处于一种高度的分裂状态,互相的漠视、距离和生活的差异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农民工”已经成为一个包含着诸多社会问题,歧视、不平等、对立等复杂含义的词语,它包含着一种社会成规和认知惯性,会阻碍我们去理解这一词语背后更复杂的社会结构和生命存在。

  我想通过我的行走,我的眼睛,去思考、理解梁庄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如这个时代和所有人一样,‘我终将离梁庄而去’,也最终将无家可归”

  记者:在遍布全国各地的梁庄人身上,读者可以见到大部分进入城市的农村人士会遇到的现实问题:速成婚姻的物质要求,农民在进入城市后物质和精神上双重的无所皈依,年轻人在现代工厂中的机械工作处境,等等。但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似乎大部分都默默地承受了这种人生的不公平,并没有太多精神上的反抗或者反思。您如何看待这种情况?

  梁鸿:生活、历史、政治、制度从来没有给农民真正的缝隙,让他们感受到真正的光亮。他们生活得太低太低,很难有机会去思考更大的问题。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没有反抗意识。只不过,他们是以自己的、未被命名的方式去反抗。我在“西安”、“青岛”等章节中书写了这一“匿名反抗”的方式。“背井离乡”这个词本身就包含着一种被迫性和必须性,如果农民处于一种相对自由的状态离开村庄或回到村庄,那就没有这个词了。

  记者:采访过程中,听到那么多人的困惑,是否也有一些问题困扰您?

  梁鸿:是的,有无数困惑。在北京时采访一个我叫建升哥的,他是个小保安头目,在北京房山已经买了个小房子,也算混得不错,但是他那种不安定感、恐惧感和对梁庄的矛盾情感让我很困惑。与此同时,我在温泉村生活了二十年的一个堂哥,终于要离开温泉村了。温泉村马上要拆迁,所有的福利,所有的赔偿款跟他都没有任何关系。他曾得意地告诉我,在温泉村,没有不认识他老梁的。他的得意,他所租住的那个低矮、简陋之极的板房,和那小板房对面主人家高大的狼狗窝(比他的板房要高大得多),都让我深深地困惑。

  记者:在文中,你向不同的受访者提出一个问题:在外这么多年,想不想梁庄?将来回不回梁庄?而大部分的人似乎都表示已经无法返回梁庄,不愿,不想,不能,各种原因和情绪。他们回不去故乡,但新的城市又拒绝接纳他们,他们是一群失去故乡的人。在接触过程中,您觉得“故乡”对于这些人来说,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梁鸿:他们是一群失去“家”的人。哪些人把自己的家称之为“故乡”?是那些离开了家乡在异地安家的人,是不再回去的人,是物质和精神上不再依附于此的人。因此,回到梁庄,我说,我是重回“故乡”。但是,对于梁庄的进城农民来说,梁庄不是故乡,它是具体的“家”,回到梁庄,是回“家”,不是回“故乡”。有“家”不能回,“城”也进不去,“乡村”变为一个特别悲凉的又非常实在的词语,双重的失落,双重的抛弃。它被嵌入“现代化”和“城市化”的图景中,变为一个无法医治的“肿瘤”。其实,是这个时代的疾病的外现。

  可以肯定地回答:我想念梁庄,我庆幸有个梁庄可以回去。凡有机会,我就会回去。但是,正如这个时代和所有人一样,“我终将离梁庄而去”,也最终将无家可归。

  “在这个城市,他就像一个没有根的、没有安全感的孤儿,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方式”

  记者:较之《中国在梁庄》,这部作品的采访工程更为浩大,能不能介绍些本书从起意到采访到完成的过程?

  梁鸿:是的,确实经历了很多困难。我从2011年1月开始断断续续做调查,到2012年5月结束,大致走了有十二个城市。梁庄人的足迹几乎遍布了中国的大江南北,西边最远到新疆的阿克苏、阿勒泰,西南到西藏的日喀则、云南曲靖、临越南边界的一些城市,南边到广州、深圳等地,北边到内蒙锡连浩特,国外最远有到西班牙打工的。但是,无一例外的是,他们多是居住在城市边缘的、杂乱的城中村或当地的某个无名的村庄。

  所以,每到一个地方,接头成了最困难的事情。说好了在什么地方等着,却因为对城的陌生、道路的混淆、地方方言的差异等问题,要花几个小时才能见上面。这其中产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很好笑,细想起来却又让人难受。当然其中也有我自己的问题,害怕和人交往,害怕出门,严重的皮肤过敏,等等。那痛苦无以叙说。有许多次真的是不想出去了,没有勇气,既对自己失望,也对所看到的生存境像的厌倦。好在都坚持了下来。

  记者:对于一般人来讲,他们或许并不乐意公开自己的生活,尤其是困窘的生活。而书中大部分受访者都比较配合,其中是否也有明确表示拒绝?

  梁鸿:我觉得,对于大部分农民来讲,并不存在不愿意公开的问题(在写作的时候,我还是用化名做了处理),有人来看他们的生活,并且愿意写出来,他们非常非常高兴,非常坦率和诚实。我的堂哥听说我要写,一拍大腿,高兴地说,“早都该写写俺们了”。在一块儿聊天的老乡们每次都争先恐后地讲自己的遭遇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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