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柯：环城高速(2)

　　更有意思的是，第二天两口子歇礼拜，随便进一家大超市。跟以往不同的是，他们仔仔细细看了每一排货架子上的每一件物品，包括有钱人才买得起的贵重物品，以前他们连看都不看，压根就不往这边走。他们只买了几根香肠几袋酸奶几把蔬菜。两站路，他们坐公共汽车回去。此时此刻，他们的宝贝女儿正跟男朋友逛街呢，他们的宝贝儿子在南方的大城市同样跟女朋友一起逛街，也可能看电影。他们两口子是不看电影的，对他们来说，电影电视一个样，他们搞不明白有电视这么好的东西，要电影院做什么？儿子和女儿给他们唯一的解释，就是许多人坐一起看大银幕，跟在家里边洗衣服边吃饭看电视不一样，娃们竟然说电视俗不高雅，离不开电视还这么说电视，大人朝他们翻白眼他们一点也不脸红。

　　他们再次听到饭馆里年轻人谈论电影院上映的外国大片时，他们也有了兴致。晚上跟女儿一说，女儿看他们半天，反问他们知道电影票多少钱一张吗？30到100块。女儿跟男朋友刚认识不久时，去看过一场《泰坦尼克号》，最便宜的那种票，30块一张，消费了60块钱，男朋友买爆米花买饮料时，女儿坚决地拦住了，也就这么一次，女儿铁下心跟人家好上了。这个瓜女子，瓜得响哩。我们也就知道程聪是个懂事的女孩子，不乱花男朋友的钱，用我们当地人的话讲，省事。

　　这时候，在省城的大街上，19岁的姑娘程聪刚跟男朋友道别，满身的喜气，笑眯眯的，马尾巴辫子一甩一甩。夫妇俩破天荒没有用农村人俗气的大姐姐形容自己的宝贝女儿，连刚刚用过的乖女子都嫌土气，他们脑子里、心里反复不断冒出来宝贝女儿、青春少女、美丽姑娘这些字眼。他们眼前出现一幅幅电影镜头中的少男少女，其实是电视荧屏，他们弄不清电影与电视的区别。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破天荒地把女儿跟电影连在一块。他们的宝贝女儿已经走到他们跟前了，他们就像烈日下的向日葵，一边灿烂地笑着，一边弯下腰曲起身子。他们更像电影拍摄现场的摄影师，移动着摄像机，所有的焦点随女主人公移动，远景、中景、近景，直到大特写，直到女儿走出画面，漂亮的小手像鸟儿一样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

　　“爸！妈！你们不认识我啦？我是程聪！”走出画面的女儿依然那么漂亮，一手挽着爸爸一手挽着妈妈，他们都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好一个女儿，简直就是一个洋娃娃，跟城市姑娘没有任何区别，一家三口快快乐乐，欢声笑语。

　　回到租住的小屋，他们觉得有点委屈女儿。妻子马上想起女儿订婚时，男方那个在农村的家，院子挺大，房子太旧，比现在他们租住的屋子还要破旧。他们未来的女婿来看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提出这个重要的问题。小伙子频频点头，那么破旧的房子当新房肯定不行。

　　半年后，大概五·一节吧，新房就盖好了。女儿的手机上有图片，破旧土屋变成了砖房，是人字梁大房。这种房子在农村再普通不过了，农村大都是二层小楼房，稍殷实的家庭，不但盖楼房，内部装修都很讲究。娘家的不满还没流露出来，女儿就嘀咕婆婆家为盖房子几乎倾家荡产，拉一狗子的账。娘儿俩发生了第一次冲突，未来女婿算是见识了未来丈母娘的厉害。

　　自老人去世后，他们过年时才回村子那个真正的家，都是寒冬腊月挤车赶路，幸好没出省界，不用挤火车，汽车直接拉到小县城，回村子就方便多了。亲朋好友家的红白喜事要赶回去的，比如，亲侄子结婚，在县城上班的公家人亲侄子利用国庆长假办喜事。他们两口子好几年没有在冬季以外的季节回过家了，亲侄子有同学在省城，有车接送，那种感觉跟挤长途汽车不一样。电视上、报纸上经常出现的环城高速出现了好几回，要把西安的亲戚全接走。一会儿下去一会上来，基本上环城跑一圈，等于观光啊。高架桥、立交桥，让人飘飘欲仙，他们的宝贝女儿都喊起来了：“跟美国大片一样！”

　　母亲再次发现女儿是个真正的城市姑娘，但自豪中夹着苦涩。车子呼一下跃上最后一个高架桥，进入太空一般，母亲一下子兴奋起来，泪中带笑，忍不住搂一下女儿，货真价实，确实是她的宝贝女儿。车子忽地一下落入平地，最后一个收费站结束了环城高速，笔直向西奔去。长途汽车站的车子，只在环城高速上跑那么直溜溜的一段，跟城市擦个边就出去了。回来时，又体验了一番环城高速，比早晨更壮观，天已经黑了，城市一片灯的海洋，简直是天上人间，简直是人间仙境，简直是梦境。回到租住的小屋，他们好像还在梦中。丈夫敲打她好几次，她才停止了梦话疯话。丈夫警告说：“你这么疯疯癫癫会出事的。”“神经病，我能出啥事？”

　　说来也怪，事情竟然由未来的女婿引起。小伙子去秦岭山里游玩，抓了几条野生鱼，送来讨好丈母娘。刚开始大家很高兴，蒸米饭、炒菜，还加了熏肉，主菜当然是清蒸野生鱼。未来的岳丈打开了一瓶太白酒，大家吃得很开心。一半菜是女儿炒的，大家不时赞美一下美丽的姑娘程聪。程聪已经20岁，母亲还特意提醒女儿：“20啦，不要再嘻嘻哈哈。”程聪就不是嘻嘻哈哈的姑娘嘛，文文静静，老板、老板娘和一起打工的同事都很喜欢她，有人缘，未来的公公婆婆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在大家的赞美声中，母亲很自然地开始锦上添花：“你俩能在城里有个房就好啦。”一下子就冷场了。丈夫举起酒杯大声吆喝：“喝酒、喝酒！吃菜、吃菜！”勉勉强强吃完了这顿饭。女儿送男朋友回来后就嚷嚷：“妈你干什么吗？城里人都买不起房子，你让我们买老鼠窝嘛。”母亲毫不客气地告诉女儿：“不是给你娘争，是给你争，死女子不开窍。”丈夫坚决站在女儿一边：“你娘羊羔风犯啦，甭理她。”父女俩看电视把妻子冷在一边。

　　第二天跟饭馆的姐妹们聊天，女人也觉得自己过分了，晚上就主动跟丈夫承认自己是开玩笑，别当真。丈夫冷笑：“你最好别当真。”丈夫太了解这个女人了。

　　丈夫有点担心未来的姑爷，丈夫就假装闲逛溜达到未来姑爷打工的公司。小伙子唯一的技能就是骑着摩托送快递，在大街上穿来穿去。丈夫想起好多年前，乡村妇女坐在古老的织布机前手脚麻利地抛梭子。未来的姑爷、宝贝女儿的终身依靠，此时此刻就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跟其他快递员不同，小伙子的摩托骑得很稳，不是那种狂风似的疯跑。丈夫看见有人搭乘小伙子的摩托，把摩托开成出租车，小伙子相当了不起啦，至少比他这个未来岳父骑着破自行车送货强。

　　未来的岳丈出现在小伙子跟前，他们一起去面馆，吃了牛肉西红杮辣子豆角四合一扯面，简单实惠。小伙子没想到未来岳丈还想考验他的驾驶技术，小伙子就是这么理解的。小伙子给未来岳丈一个头盔，摩托车就轻轻滑行，越蹿越快，几条大街眨眼而过，就上了环城高速。30多公里也是很短的时间，回到家里丈夫都纳闷：“我咋就没犯神经病呢？我咋就没想入非非呢？”男人跟女人就这一点不一样。 

　　每当丈夫处心积虑开导妻子时，妻子冷眼扫一下丈夫，然后很自信地告诉自以为是的臭男人：“你放心，我不会再提房子的事情，老家有房有地，我又不死在城里头，我在城里弄房子晾我呀。”斗心眼儿男人哪是女人的对手，女人肩膀一抖一抖冷笑。只要不提房子爱笑就往死里笑。男人很简单，男人只认这个理。

　　女人说话算话，即使跟未来姑父吵架都不提房子的事情。小伙子已经感觉到未来丈母娘的不满，就频频来表现，帮这帮那，活脱脱一个小长工全职保姆，极有可能是他们的女儿指使未婚夫这么干的。小伙子真的怕未来的丈母娘，丈夫和女儿一点办法都没有。女儿可怜兮兮地哀求母亲。

　　夜深人静时，女人问丈夫：“我有这么难缠吗？”丈夫已经不敢实话实说了。女人自己表扬自己：“就说嘛，大家都说我是个厚道人，死女子没过门就偏心，还抱怨我折磨她老公，没过门就一口一个老公，死女子，脸都不要啦。”

　　小伙子的父母大概听到了一些消息，赶紧给娃办婚事。夜长梦多嘛。小伙子家族的一个长辈，来商量着定日子。女人不让丈夫插嘴，人家也听出来了，这是个难缠的人，没有明说不愿意可也没说愿意，慢慢熬非熬出胶来不可。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两个年轻人之间开始争吵，争吵的结果是离家出走，也没走远，一点准备都没有，听见摩托声，程聪就出去了，母亲没阻拦，女儿空手两吊去见男朋友没必要拦吗，要跟人跑至少也得提个包袱吧。

　　小伙子也只是骑了个摩托车，啥都没带。没必要带东西嘛。未婚妻往车后座上一坐，摩托车就呜哇一声蹿出去了。只在大街上兜一圈就上了环城高速，所有的城市大概只有环城高速不堵车，可以飙车。这一对年轻人飙的不是豪华小汽车，也不是高档摩托，很一般的摩托车，车后还驮着一个姑娘，连头盔都不带，长发忽前忽后，好几次抽在摩托车手的脸上，摩托车手就摘掉头盔，整个面孔暴露无遗。摩托车好像特技表演，车子腾空而起，从路障上面飞过去。

　　记者很快捕捉到新闻点，摩托手很快进入现场直播镜头，市民们都看到了美国大片才有的特技表演。不是电影明星，不是高科技，是活生生的真人真事，现场直播，太刺激了。可以想象那天晚上7点40分，当地电视台的都市直播节目多么受人欢迎，事后没看上这档节目的观众后悔得要死。也仅仅直播五分钟，有关部门就不准直播了。工作重心肯定是围堵劝解这对年轻人停止狂奔。专家的意见是，撤走所有路障，让他飙嘛，摩托车的油箱是有定量的，油耗尽了他们自然会停下来。

　　那一刻，母亲也是这么想的。她洗碗，丈夫看电视，丈夫叫了一声，女人奔过去。确切地说，他们是在现场直播到一半时，才发现电视荧屏上的摩托手是他们的未来姑爷，他们的宝贝女儿也在车上，先是飘来飘去的头发，接着是半张脸，贴着小伙子的背，拐弯时才能看见那半张脸，好像小伙子的背是枕头，一半脸贴枕头一半脸笑着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画面很快就消失了。播音员告诉大家，有关部门正在千方百计援救这对年轻人。

　　丈夫再次大叫一声往外跑时，女人没有动，她相当冷静，这大概是她一生中最冷静的时候。事实证明，小伙子根本不用等油耗干，车子跑得正欢的时候便凌空而飞……已经没路障了，小伙子和他心爱的姑娘跨越的是高速路的路障，任何特技表演也无法复制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摩托车凌空而起的背景相当壮观，拱形高架桥上的彩灯一闪一闪如同彩虹，与星光闪闪的电视塔互相辉映，小伙子和他心爱的姑娘满脸喜悦地越过路障…… 

　　2013年元月8日 

　　作者简介：红柯，本名杨宏科，陕西岐山人，1962年生，毕业于陕西宝鸡师范学院中文系。1986年远走新疆，在奎屯生活10年。1983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大河》等6部，中短篇小说集《美丽奴羊》、《跃马天山》、《太阳发芽》等8部，学术随笔集2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奖及多种刊物奖。现在陕西师大文学院任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