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柯：环城高速

　　稍不留神女儿就长大了，长成大姑娘。我们那里叫姐姐，未婚女子一律叫姐姐，大姐姐。其实也不大，十七八岁的关中女子嘛，在别人眼里出落成大姐姐，在父母眼里还是个娃嘛。有一天，母亲看见女儿程聪跟一个小伙子在步行街逛商店，男男女女跟五颜六色的货物交杂一起像动画片一样。女儿程聪还算规矩，不像身边那些女娃不是靠着小伙子的肩膀就是被小伙子揽在怀里，女儿程聪只是笑眯眯地顺着小伙子的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伙子也还算规矩，不在女儿程聪身上乱摸，两个年轻人偶尔碰撞一下对方，也是那么自然随意。母亲不知不觉中跟特务一样跟踪了大半条街，自行车后边驮的盒饭都凉了。刚出饭馆时可是热气腾腾，可以想象老顾客们接到盒饭时脸色有多难看，有人当场要给老板打电话，回饭馆自然要挨骂。

　　晚上回到租住的地方，丈夫接过她手里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还知道赔不是。两口子在同一家饭馆打工，她跑堂，丈夫负责送外卖兼干勤杂，不是骑自行车就是蹬三轮车。一个远方亲戚来城里落脚，丈夫去接待一下，正好是饭馆员工吃饭的时间，她就替了丈夫一会儿，平常也就几十分钟的事，老板不会在意的。也正是替了这么一回，发现了女儿的秘密。女儿在另一家饭馆打工，不知道跟小伙子逛几回街了，丈夫大大咧咧的，估计碰到过，女儿躲开了。女儿程聪本分内向文静；聪在心里，外表很一般，躲闪父亲的本领还是有的，要躲过老娘的眼睛可没那么容易。

　　一整天，她脑子里全是女儿跟那个陌生小伙子的影子。不管有多大的心思，一点也不影响做晚饭，饭菜摆上桌时，她已经把那个小伙子确定为女儿的男朋友。丈夫提醒她：等娃回来一起吃嘛。“不等她，叫她野去。”她挖一勺子麻辣豆腐扣在丈夫碗里，再给自己热腾腾的白米饭上扣一勺子麻辣豆腐，呼呼地吃起来。丈夫还愣着：“咱聪聪可是个乖女子，谁再这么说我女子谁就是窑婆子。”

　　我们那地方把后娘叫窑婆子，过去有钱人家娶的二房、三房姨太太，都是从妓院花大价钱买来的，窑婆子出身的后娘，对丈夫百依百顺对前妻的孩子却百般折磨，窑婆子就成为后娘的代名词。这种话从丈夫嘴里说出来，女人不会生气，女人会倒打一耙：“有人做梦都想娶窑婆子哩，可惜没本钱。”一句话顶得丈夫翻白眼挖心口。

　　这时，他们的乖女子程聪回来了，叫了声爸叫了声妈，洗手吃饭。妈的一双眼睛在女儿身上扫来扫去，女儿低下头，又慢慢抬起来，脸红扑扑的，不是心虚发慌，是赶路赶红的：“妈，你咋这么看我，我又没偷人抢人。”妈说：“我说你偷人抢人来？”父亲眼里只有女儿，端起盘子将一大半菜拨到女儿碗里：“我娃赶紧吃，再不吃，你妈就吃光啦，你妈饿死鬼掏肠子哩，不等我娃回来就吃独食呀，她爸在嘛，也不睁大眼窝子看一看。”

　　女子确实是个乖女子，吃完饭收拾干净，又准备好明儿早晨的饭。全家人看了一会儿电视，三百块钱买来的旧电视，十四吋大小的老金星彩电，凑合着能看。

　　女儿睡熟后，女人告诉丈夫，明天中午1点左右，在步行街南段玩具商店门口呆上一刻钟，看看你的乖女子跟谁在一起：“这回你个大男人可要把人看准，东西看偏折的是钱，折了钱咱再挣，人看偏了，折的可是咱女子，不是你一个人的女子。”“你说啥、你说啥、你说啥？”“我说的是话，你没长耳朵，得是？”“嗨！你这婆娘咋说话哩？”光脚站在床上的男人急抓挖脑，木板床像装了发动机乱颤乱响，她就叫：“快下来，人家听着还以为咱干啥哩，你早过了五马长枪翻江倒海的年龄，弄那么大响声给猴打锣嘛？”她把丈夫折腾够了，上床，往丈夫跟前一靠：“你程家人都这德性，一遇事就惊惊咋咋，简简单单的一个事情，看看你女子身边的那个小伙子是个啥人？”“你发现情况啦？”丈夫总算冷静下来。她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碰上啦，跟着人家后边跟了半条街，我一个女人家，只看清是个小伙娃，娃咋样我个女人家看不出来所以然，就得劳你大驾，明儿个亲自去上一趟。”“你说话咋这么咬人？劳驾，劳谁的驾？我女子的事情比天还大，劳驾，劳你娘个腿膝盖，不就多念了几天书嘛，上个狗屁中学嘛，还不是我身子底下的女人。”丈夫突然停住，老婆已经打起呼噜。不能不承认念过中学的老婆比丈夫有韬略，丈夫只念个小学只认识人民币上的数字大小，每次夫妻拌嘴妻子总是轻轻松松给轮胎打气一样，把臭男人气得鼓头鼓脑，突然撒手，臭男人跟狗熊一样气得死去活来。这不，死婆娘睡得踏踏实实，丈夫愁得要死。

　　男人趿上鞋，女儿的小闺房其实就跟父母隔一层三合板，隔光不隔音。男人在女儿床前站一会儿，女儿比她妈睡得还踏实，死女子，叫人背上跑了都不知道。男人蹲到做饭的案板和炉子跟前，就像守夜看门的狗，天快亮时才倒在床上眯瞪了一会儿。

　　早晨醒来，男人浑身软塌塌像被人扒了筋，老婆做的早餐稀饭馍头咽不下，女儿乖，女儿摸她爸的头。“爸爸你病啦？你想吃啥你言传。”“你爸想吃鱿鱼海参燕窝人参，你爸馋疯啦。”男人不理女人，男人只跟自己的乖女儿说，“爸想吃豆腐脑。”女儿乖，女儿饭才吃一半，就去给她爸买豆腐脑，边往外走边嚷嚷：“爸，我再给你带两根油条。”“油条太硬，爸就要豆腐脑。”女人还得敲打男人一下：“就这么点出息，自己惜自己还能把你惜成个林黛玉。”

　　乖女儿给她爸端来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豆腐脑，还要给她爸一勺子一勺子喂。她爸吸溜了一口就来了精神，端起碗来三两口吸溜完，嘴一抹，拉住女儿的手：“世上瞎人多得多，我娃要小心，我娃眼睛要睁大，睁大大的。”“爸你真的病啦。”“爸操心我娃嘛。”“我又不是纸糊哈(下)的，泥捏哈(下)的，你女皮实得很。”

　　中午1点半，丈夫按妻子的吩咐，在步行街准时地截住了女儿程聪和那个叫人提心吊胆的小伙子。丈夫基本上重复了妻子的模式，跟踪追击大半条步行街。小伙子打眼一看就是个本本分分的好小伙，跟踪追击只是加深印象，给自己一个放心嘛。离开步行街，男人长长展了一下腰，骂了一声臭婆娘。

　　再次见到妻子，丈夫又骂了声臭婆娘：“你明明吃了秤砣，还这么折腾你爷我。”妻子咚咚咚剁肉馅呢，边剁边说：“你是掌柜吗，你看准了才算数。”男人顺着女人给的那根竿拼命往上爬，蹲在凳子上，美美吸一口烟，陕西男人的德性一览无余。夫妻两个算尿在一个壶里啦，乳牛站在河滩上尿得哗哗哗比下白雨还猛。两口子好多年没有这么开心过，能说到一起，一唱一和，句句都能聊在对方的心尖尖上，就像过去的木匠干绝活，整件家具甚至整栋房子不用一颗铁钉全是凿的铆，天衣无缝，珠联璧合，外人看到的全是木匠挥舞的斧头叮里咣啷，木头舒服得浑身发抖，比它们在野地长成一棵树的时候还要精神还要亮堂。

　　女儿程聪回来的时候，父母正蓄势待发三堂会审呢。不经大人问，三言两语小伙子的底细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关键是女儿坦率的语气和神态。趁着大人发愣，女儿来了一句：“本来想交往一段时间再告诉你们，你们急吼吼的不是他也是他啦。”父亲绷不住了：“娃呀，千万别委屈自己，大人是为你好，没别的意思。”“那我就再换上一个。”女儿学会开玩笑了。然后，女儿忙出忙进择菜做饭，大人还得嘀咕半天，妻子告诉丈夫：“贼女子主意大着呢。”

　　几天后，女儿领着男朋友来见大人。再过一段时间，女儿跟着男朋友去见男方的父母。双方大人见面算是订婚仪式了，他们可以大大方方来往了。这夫妇俩还有一个宝贝儿子，在南方打工，带着女朋友参加妹妹的订婚仪式，第二天就又匆匆返回南方。

　　妻子比丈夫有见识，村里人在县城揽活的时候，她就鼓动丈夫到二百多里远的省城打工。老人在老家管娃娃。老人去世后，儿子正好技校毕业，跟同学结伴去了南方，女朋友是技校时的同班同学，鬼精灵。女儿初中毕业就不想念书了，就呆在父母身边，先在父母打工的饭馆帮工，后来就到附近条件好一点的饭店打工，脾气随父亲，老实本分，文文静静。本分人找本分人，男朋友的父母很喜欢程聪，没想到在大城市呆这么多年还这么本分，这对老实巴交的农民给另一对离开土地的打工农民实话实说：本分人找本分人才有好日子过。男娃的父母就守着几亩地，女儿已出嫁，儿子出去打工挣钱。

　　夫妇俩破天荒逛了一趟夜市，要了20串羊肉串、两瓶啤酒，跟真正的城里人一样消费了一番，然后沿大街步行回家。他们发现夜景那么好看，路灯都是带花的，许多大楼上都装饰着小灯泡，跟宫殿一样。这些美景在他们身边存在了许多年，他们一点感觉都没有。他们还发现有人用手机拍照，他们两口子用的还是小灵通。其实，他们打工饭馆的老板和老板娘，经常当着他们的面用手机拍照，只是他们没意识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