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今日批评家 >> 今日关注 >> 正文
陈思和的“期待”能够深刻地感染到我,我个人便一直认为,必须常态化地重新平衡文化与文学生态的结构性,一定意义上形成新的文学思潮(反叛主流的声音)和文学运动,打破任何一个超稳定结构,重估纯文学和俗文学各自的腐败与益处,是解放和回归文学自身健康的必由之路。文学无运动,就是死亡和专制的孳生之地,是反文学的。但我也深切地感到在另一个文坛中的青年作家们一方面被资本和商业精神劫持(虽然商业精神对文学而言并非全无益处,如果他们鼓舞斗志、擅加使用的话),他们兴趣的指向不太相同,比较缺乏所谓的文化自觉;另一方面,他们的思想准备和知识准备是不足的,是否有先锋精神指引着他们把握时代的文化任务,这是一个问题。过去15年中,无论“80后”还是“网络文学大爆炸”,始终没有像样的主张、宣言,没有与之共生的批评家。这是精英消解之后文学市场化和娱乐化的结果,也是两个文坛完全分治、缺乏互动学习的结果。
所以,发轫于时代事实的观念再造的使命,一直在期待通过新的设计完成其结构性的跨越,从而刷新文学的核心价值与尊严。就这个目的言,我以为“当下文坛三分天下说”或者对“先锋宣言的期待”,都是暂时性的乃至借助旧观念诠释新问题的思路,而更为前瞻的,不如建立一种与现实相参照与发明的“文学未来学”。
“文学未来学”此前不见经传。有限的搜索时,发现1986年《文学自由谈》第2期,李洁非、张陵在论说“现实主义概念”时,加过一个系列名:新时期文学思想未来学。但一直以来,大家似乎都无兴致开拓其新的内涵与疆域。
其实最有价值的文学未来学文本早已进入我们的经典文论之中,广为人知的就是伊塔罗·卡尔维诺的《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8】。这一讲稿参照蒂博代在《六说文学批评》中的分类,无疑属于最具“审美创造”的“大师的批评”。纵观全稿,你会发现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的预告中,确立了文学未来学的一些基础,它们像用来固定帐篷的木桩,结实,富有力量。
如果从卡尔维诺的“木桩”出发,我们可以惊喜地领略一个更为完整的文学世界的版图。首先,《备忘录》中对文学历史的追溯远及神话、传说、哲学和史诗,换言之,文学未来学不是一种虚无谵妄的学说,它的未来是从过去开始的,它将激活被庸俗唯物论者所局限的想象力和生命知觉,它向“怪力乱神”敞开了大门,接纳了今天可以被称之为新神话主义的各种元素;其次,卡尔维诺的文学世界又向科学(物理学、生物学)致敬,从中求取生命的诗学,“在广阔的文学天地之中,永远存在着有待探索的途径……但是,如果文学还不足以令我确信我是不是在追逐梦境,那我就要求助于科学来培育我的景观,因为在科学中一切沉重感都会消失。今天,科学的每一个分枝都旨在表明,世界是由最为细小的实体支撑着,如脱氧核糖核酸所包含的信息,神经元的脉冲,夸克,以及自从时间开始就在空间漫游的中微子……还有计算机科学。”【9】卡尔维诺认为科学呈示的想象力和生命感觉将成为文学的泉源,并与古老的哲学和神话殊途同归。此外,卡尔维诺还积极地思考社会科学的新鲜成果和都市文明。这一切都预示了富有未来镜像的文学世界是超出于现实三维空间的,如果不关心过去已有的人类想像与体验,更不关心科学与生活正在裂变的宏观与微观所提供的想像与感受,那么,文学是干瘪不会飞翔的,痛苦是不能与轻逸产生对比的复调的,文学就失去了在未来生活中与其他平行体系之间对话的能力。
返观中国当代文学的资源,我以为是先天不足的。一,中国文化底盘处于“断裂期”,我们与传统文化中的神话、宗教、哲学、名物前所未有地疏离,年轻人对于中国传统的文字和图像的陌生感犹如异邦人士,作家群体也很难说高出多少,阴差阳错的近代以来的历史更迭和观念系统逐步压抑了丰富绚丽的民族文化资源参与当代文化社会的构建,今天需要我们重新去寻找和学习,而非俯拾皆是的自然而然。一些属于未来文学的重点比如人与宇宙、人与自然的理解、体验大量的存在于中国古典文学和哲学之中,他们本该在当代叙事中赖作家智慧给予激活。二,现代白话文不过百年历史,逐渐摆脱与古典文言文的关系,独立的同时也会牺牲到与传统文学语言系统甚至民间方言之美的融合,文学语言的未臻完善可能限制了广阔多样的探索。三,中国当代文学写作似乎很少有从科学、物理学、社会科学以及技术化生存中找到自己的写作资源和生命感觉的,至少这在传统文坛不是一条路径。事实上,他们完全可以成为乌托邦、反乌托邦和异托邦等文学创作类别的思想来源。四,新时期三十年文学奠定的“正统”(正宗)文学观念和经典文学序列太过狭隘。早期的现代派学习和文化寻根努力并没有赓续他们长久的生命力和作为,怎样在新媒体时代应对中国社会(尤其是都市生活)日益复杂的现实,怎样应对中国文学自身的现实主义任务,怎样应对民间文化和大众文化的高潮,新时期三十年文学的“正统观”无疑缺乏他的不尽活力。
我们注意到评论家和作家有着各自的批评针砭和实践突围。记忆中雷达关于中国小说原创力匮乏与拯救的观点,程永新关于中国文学缺乏想象力造成陈辞滥调充斥的批评,叶舒宪关于从世界文学和影视(西方奇幻与科幻)发展趋势激活新神话主义的倡议,蔡翔关于历史新语境中对纯文学概念的反思和突围,贺绍俊关于当代白话文不应放弃与古典汉语的美学联系等等,都是一些有说服力的药方。而作家的创作实践中,莫言的《生死疲劳》以西门闹半个世纪在畜生道中的轮回写灵魂的游历,用传统文化资源中“怪力乱神”的“六道轮回”之说呈现中国20世纪历史中的严酷与荒诞及人性持久的疲劳,使得“苍生”之忧与“鬼神”之患交糅为中国历史的一番魔幻现实,指示了对民族古老想象力的接轨是可以创新出当代小说之深度的。而出自非传统文坛刘慈欣的《三体》,利用科幻小说的套路,在人类文明和外星文明之间演绎黑暗的“丛林法则”,将“文革”在宇宙框架中重写了一遍,推倒道德的铁律,猜想宇宙社会学构造的根本。如果说莫言的想象力是借道传统而走向未来的,那么,刘慈欣的想象力则是通过走向未来而重估历史与现实。他们的文学实践其实都是想象力与严肃精神的合一,都是卡尔维诺在评价米兰·昆德拉时说的:“他的小说告诉我们,我们在生活中因其轻快而选取、而珍重的一切,于须臾之间都要显示出其令人无法忍受的沉重的本来面目。”【10】而这样的作家作品,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只属于少数人。如果对写作者群体要有比较全面的提升,在于我们亟需再造观念世界,形成新的视野。
新的视野应该会来自文学未来学这个提法。未来学,是研究未来的综合科学,是以事物的未来为研究和实践对象的科学,是应用科学的理论和方法,它探索和预测事物发展的趋势、动向、前景,研究、控制事物未来发展变化的对策,为规划、计划、管理、发展战略和各种决策服务。又称未来预测、未来研究【11】。文学的未来学固然应该为规划、计划、管理、发展战略和各种决策服务,但我以为,首要的目的是在社会转型和文化裂变的阶段比较精准地指出文学理应关注的生命视野,刷新创作者旧的观念认知,重新发现人与广阔世界的关系,激发创造力、想象力和批判力,并且重估文学经典的秩序——至少能够与原来身处边缘的优秀作品甚至可能是伟大的作品真诚地交流。所以,与其他未来学不尽相同,文学未来学的侧重点应该是增进文学叙述的生命涵量和包容力。
那么,从文学未来学着眼,人与世界的关系首先成为思考文学本身的最基础的“木桩”,他们是:人与宇宙、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这五大关系。工业革命二百多年以来,人类社会的变化处于加速阶段,19世纪欧洲小说曾紧紧地攥住了一个“大时代”的叙事高峰,几乎验证了“十九世纪之后无小说”的谶语;但来自科学、社会科学、技术、创意设计等方面的突飞猛进,进一步改造着人们的生活观念和情感方式,在一个插入了网络、手机、平板电脑、博客、微博、微信等硬件软件,以及“宅”“腐”“萌”等生活方式与后现代美学新概念的今天,更富现代性的人性细节应该被敏感而有创造力的作家捕获,生成各种文学叙事的崭新可能。总的来说,中西文学过去二百多年在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三个维度上做着可谓深富成就的表达,但未来是否会逐渐加重对于人与宇宙、人与自然的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