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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撰记》试读(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27日14:48 来源:周嘉宁

  菲菲的签证如她所愿在冬天的时候到来,于是她看见那张花花绿绿的小票子时想,等她到法国的时候,那里该是温凉的天气,可以在粉红色的绣花小褂子外面套上灰色的长毛衣,那件毛衣拖着长长的袖子,覆盖着手背,甚至如果她喜欢的话,可以一直拖扯到膝盖处,可是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却看见自己穿着这件拖拉的灰色毛衣走在这个城市潮湿昏黄的地道中,有老鼠在水管里面发出细微的声音,袖子太长了,一直拖到了地上,她不知道为什么就看到了自己的背影,一个不停地拉扯着袖子的背影,在满是水渍的地道里面缓慢地通过。“我夏天就回来,夏天就回来。”菲菲往一个旧的牛皮箱子里面塞粉色的小内衣,一边嘟哝着,在梧桐树刚刚掉光叶子的时候说起夏天似乎是件非常遥远的事情,此刻菲菲第一次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正疯狂地将她往前推去,把背后一直牵引着她的一根骨头硬生生地切断了,咔嚓一声,疼得她几乎要瘫倒在地上,未来这样地虚无缥缈这样地虚无缥缈,好像圣诞树顶端的那颗金色五角星。

  “我其实一直很想跟你说一些事情。”小五说,“但是时间已经被彻底地错过了。”

  “嗯,我也理解,我特别想在十五岁的时候就认识你,我可以跟你比赛谁踩在冰上面的时间更长一点,但是那时候我没有现在好看。”菲菲摸摸自己的头发,“那时候我甚至剪着一个滑稽的蘑菇头发。”

  “小姑娘。”

  “那么抱抱。”两个少年在那张红色大沙发上面拥抱着,但愿这个称呼就此像抛锚的大船一样停泊在已经不可再次获得的记忆里面。

  那是最后的冬日,但是它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末日的神态来。菲菲趴在窗户上观望着远处高楼上闪烁着的红色飞行指示灯和那栋撒着巧克力屑的霓虹灯大楼出神,她坐上飞机时将是黄昏,当飞机在三万英尺的高空时,整个城市正在缓慢地进入睡梦,霓虹灯在某一个时刻突然之间全部熄灭,然后就到达了云层之上,而到达戴高乐机场的时候又将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清晨。小五在阳台的水斗里面洗一双旧得几乎要脱胶的匡威跑鞋,用刷子刷,发出整齐的声音,水斗的周围结起了一层薄薄的霜,天气预报说过几天可能会下雪,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些准备,他把跑鞋刷好,把鞋带洗干净了单独晾起来,与若干年前冬天别无二致,他在冰冷的阳台水斗边踌躇着久久不能够离去,窗户上面也结了霜花,他看见菲菲把红色的鼻子紧紧地贴在玻璃上面,睁着灰色的眼睛望着某一个方向,她穿着彩色条纹的厚毛衣,戴着一顶红色绒线帽子,蜷缩在玻璃的后面,小五向那个方向望去,望见那栋撒着巧克力屑的霓虹灯大楼,突然之间,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与此同时房间里面传来巨大的声音,当小五冲进房间去的时候,看见菲菲坐在红色沙发的正中央,号啕大哭,眼泪流满了巴掌大的面孔,绒线帽耷拉在耳朵边。

  “怎么了?”小五站在门口手足无措地问,他并没有在菲菲的身上看到任何伤口。

  “我在想这张沙发,我不能把这张沙发也带走,我该拿它怎么办。”菲菲过了很久才抽泣着说,“我想把它一起搬走,和我的小狮子一起。”

  “你为什么要去法国?”小五再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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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能再在这里消磨回忆和勇气,亲爱的,在我的内心里,青春期真的已经过去了。”菲菲在某一个早晨再次看到她的第二个恋人,这是自从十九岁以后第一次遇见,在早晨的星巴克里面,小五正在柜台等热咖啡,她下意识地扭转身去就望见了那张已经彻底陌生起来了面孔,第二个恋人端着纸杯咖啡推门往外走,菲菲好像是长了弹簧一般地冲出门去,在他背后大声地叫他的名字直到他回过头来,他耸耸肩膀,晃了晃手里面的咖啡,说:“小姑娘,你好。”这个小姑娘,穿越潮湿的地道,穿越无数个冬天和夏天的交错,再次穿着彩条的毛衣站在那里,那里附近是高级写字楼区,直到他再次扭身走去,菲菲才感到刺骨的风从反射着玻璃光芒的高楼间穿梭着,她从暖气的屋子里面冲出来甚至忘了披上外套,八年过去了,第二个恋人还是在城市里。菲菲转身回到暖气屋子里面,望见小五正蜷缩在角落的沙发里面,已经微微地打起了鼾,他穿着厚厚的牛仔外套,帽子遮着半个面孔,嘴唇边充满了木糖醇口香糖的薄荷味道。她将永不可能在巴黎与第二个恋人相见,那个男人已经露出洛丽塔式的老男人神情,当他说着“小姑娘”的时候,与小五不一样,他已没有未来的可能性,他的脆弱彰然于世,而菲菲的青春期因此延长了那么久,现在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

  菲菲执意不肯叫小五去机场,她比较愿意的方式是拎着自己的大箱子和布头小狮子。这就好像当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里,牵着父亲的手,穿着搭扣的小凉鞋和红色的蝴蝶结背带裙,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总是记得火车站的大钟和迈出站台时外面突然涌过来的如流水般的公交车们,虽然一片喧闹,但是却感觉自己是一个人。

  有一片指甲或是一根骨头断掉了,依然总归还是一个人。

  于是小五一个人走进了撒着巧克力屑的霓虹灯大楼,在此之前他在厨房里面煎了一个荷包蛋,水斗里有一些菲菲残留下来的鸡毛菜叶子,锅子里是前一天晚上的鸡毛菜土豆汤。他想把这一切搞得像一个仪式那样的庄重,因为他在早晨的睡梦中从未感到耳朵边上有这样强烈的呼唤的声音,这个声音喊着:“再往上,再往上一点点,就是一九九三年。”直到他被菲菲咸咸的亲吻手拉箱轮子在地上的摩擦声以及重重的关门声惊醒。屋子里面一片死寂,他看到窗台上面匡威跑鞋整齐地摆着,被太阳晒得好像真正的瘦削少年,他在认识菲菲之前从未感到青春的流逝,而现在时间好像是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

  他爬楼,想象着一九九三年台下水管道里面疯狂的流水声,它们呻吟着彼此碰撞抵触着奔腾在不为人所看到的地方,整个城市都在疯狂而隐秘地奔走着,似乎无人知道,那时候台风刚过去,整个岁月好像刚刚从水里面捞上来般青绿葱翠。而此刻是冬季,马路上所有的梧桐树叶子都掉光了,整个城市是白花花的,下午很寂静,道路宽阔无边却看不到人,现在,已经离开一九九三年那么远,脚手架都已经被拆除,旧了的玻璃覆盖在所有的楼房上面折射着太阳白色的光芒,听不到建筑工地的打桩声,而地下的管道密集得让老鼠们可以从那里到达任何地方,已经看不到整片整片的天空,也没有裸露着的钢筋水泥,只是从高楼们的间隙看见依旧在飞速奔走的云,正在发出压抑的叫喊声,无人听得到。小五穿着破了洞的牛仔裤,旧到烂了的匡威跑鞋和湖蓝色的滑雪衫快步行走在稀有人迹的人行道上,他突然感到这里再次变成一个空城,如同他骑在十五岁的自行车上面,扭头望向身后无人的马路,到处都是正在建造中的高楼,有打桩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空气昏黄充满了尘土的味道,但是没有人,那么澎湃,激动人心。

  小五快速地走在巧克力屑霓虹灯大楼的楼道里面,每一层的楼梯都有一个天窗,冬季安静的阳光从那里照进来,他看看手表,现在离菲菲的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他可以爬到楼顶的天台,然后站在那里看有没有一架正要穿过云层的飞机,那时候的天空该是橘红色的,云层是浑厚的灰色,而飞机斜向上四十五度,隔得那么远,或许完全听不到巨大的轰鸣声。他如此急速地爬着每一层楼梯,急不可奈地两步并一步,像只灵活的猴子般在无人的楼道里向上窜,似乎每窜上一层,时光就向后倒流一段,越来越接近一九九三年的黄昏。

  耳朵里面的噪音突然变得巨大,那些梦中的喊声从未如此地清晰过,而且还彼此碰撞,似乎整幢巧克力屑霓虹灯大楼都在一个瞬间爆炸,他累了,喘着气,感到自己耳鸣,也不知道已经爬了几层,天窗里照进来的光线变成了一种迷离的颜色,耳朵里面还塞着音乐,此刻整个耳廓都疯狂地疼起来,分辨不出那些噪音是来自于耳机还是来自混沌起来的大脑,这可能是他爬过的最高的一幢楼,他依然可以闻得到早就已经被磨掉了的钢筋水泥的气味,他兴奋着直到脚已经彻底地失去知觉,只看得到旧了的匡威在颜色不可辨别的台阶上机械地挪动着,耳朵里的噪音把整个人都推向了巅峰,小五感到如果他最后推开了天台的门,一定会有巨大的风冲进他的身体,从每一个毛孔。

  直到他最后推开天台的门,直到他最后推开天台的门。

  是一九九三年的黄昏。

  一九九三年的黄昏,少年小五穿着单薄的白衬衫,脱了胶的回力白跑鞋爬上了一幢还没有建好的楼房,他闻见周围有燃烧过的牡丹香烟的气味,空气湿润,口袋里面的五角钱纸币也被他捏到泛潮,他在没有造任何遮拦物的屋顶一直待到夜幕降临,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真正的火烧云,一九九三年的火烧云,天空的顶端是天鹅绒般的湛蓝,云层停止了小五司空见惯的急速奔跑,黑压压地沉积在一起是这个城市所有的梧桐树一同烧着时才会有的颜色,而在靠近天际线的地方则是火红的,把远处和再远处的那些正在建造中的楼房都衬成了黑色剪影。于是少年小五在瞬间就感到自己的头发被烧着了,火一直燃烧到他身体的每根血管里面,在之后的冗长岁月里他都必须得奔跑和叫喊才能够阻止这把将要燃烧起来的火焰灼伤,他必须在奔跑和攀爬中感受从天台涌过来的风。这之后他都无法向任何人描述清楚当时的感觉,少年小五在空旷的楼顶站着,直到那道横跨整个城市的梧桐树之火突然隐没在漫天的漆黑里面,风无由地从四周涌起,一九九三的火烧云连带着那个夏天在那一刻告之终结,留下眼眶干涩,浑身发抖的小五,在楼顶撒了一泡尿,却听不到任何的回声。

  而这整个青春期都盘桓不绝的隐秘画面此刻就在巧克力屑霓虹灯大楼的天台上再次铺开,小五摒住了呼吸,时光再次退回到一个起点,当他以为那把梧桐树之火已经被无数的过路人彻底扑灭的时候,它们又神奇般在这个黄昏再次出现。小五的鼻子里面充满了烧焦的梧桐树叶的味道,他站在天台的栏杆边,骄傲地望着横贯整片天空的火焰,感到他其实只是从一九九三年跨出来一天而已。

  轰轰烈烈的城市,而战争和岁月才刚刚开始。

  此刻菲菲的飞机正要起飞,低空地掠过整个城市,然后冲进云层,菲菲没有掉眼泪,她抱着布头小狮子坐在飞机靠窗的座位上面,把窗幕拉下,遮挡着黄昏时的西晒太阳,所以她看不到,在城市中央,巧克力屑霓虹灯大厦整个被大火烧着了,警铃声四起,弄碎了城市里所有人的耳朵,无数的人从大厦的旋转门里仓皇地逃出来,甚至被逼上绝路的人们从窗口中跳了出来,身体好像雨点般地坠落,真正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和呼救声,所有消防局的救火车都拉着警报从各条马路涌向这里,这是城市从未有过的灾难性大火,烟雾像蘑菇一般涌向天空,然后骄傲地横贯整个城市,而焦灼的火焰可以吞噬周围的梧桐树,叫嚣着光芒四射,宛若是一九九三年的火烧云。

  这一切,少年小五却都没有看到和听到。

  他正站在无人的屋顶,准备拉开裤子的拉链,向楼下的浓烟滚滚和仓皇逃窜的人群撒一泡尿,也绝听不到回声。不是背后也把她乔乔称为“母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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