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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一卷《羽蛇》(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1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

  有一个黄昏(我们这个故事的很多场景都发生在黄昏),羽钻在床底下玩布娃娃。羽常常喜欢钻进床底,一待就是半天。她觉得床底的黑暗可以给予她某种安全。羽从床底下看见一双镶着菱形绿玉的黑缎鞋走进来,那双鞋停在梨花木柜前。羽屏住呼吸看见玄溟逐一地打开二十二个抽屉,每个抽屉里都有一串紫水晶制成的紫罗兰花。这些紫色的花朵在黄昏光线中格外神秘。玄溟把这些花朵逐一地穿起来。这些紫色的玻璃样透明的花结成了一盏灯,一盏十分华丽的藤萝架一样的灯。那些花朵像钥匙一样在玄溟的脑子里早已编好了密码程序。貌似相同的花朵在玄溟的眼中是不同的,只要穿错了一朵,便无法结成一盏灯。

  羽简直着迷了。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外婆的游戏。那盏灯在黄昏的玻璃窗前显现出一种无法染指的美。那是一个梦。黄昏窗外绿叶扶疏中飘浮起来的梦。羽的手无法触到它,但手指却分明感觉到一种玻璃器皿冰冻般的寒意。

  黄昏中一盏紫水晶结成的灯。串串花朵发出风铃样的声音。羽知道,那是一种昂贵的声音。

  玄溟会对着灯沏一杯香茶,茶在这灯光下慢慢凉去。

  3

  我已经很久不大讲话了。因为我说话很迟曾经被父亲误以为是哑巴。我心里很明白,我之所以不爱讲话是因为大人们不相信我。我眼里看到的东西,总和人家不一样。这是个很大的问题,这问题后来屡屡暴露出来,变成我一生的倒霉事儿的真正缘起。譬如我看见窗外晾着的衣裳在夜风里飘荡,就会觉得是一群没腿的人在跳舞;听见风吹蔷薇花的沙沙声就吓得哭起来,认定是有蛇在房子周围游动。在门口那个清澈见底的湖里,在有一些黄昏(说不上来是哪些黄昏),我会看见湖底有一个巨大的蚌。那蚌颜色很黑,有些时候它会慢慢地启开一条缝。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惊叫了起来,后来就慢慢习惯了。只要我当时拉住父亲或母亲的手,我便会紧紧拉住他们,站住不动,另一只小手指着湖中,发出“呐——呐”的声音。但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会十分粗鲁地拽紧我的胳膊一扯:该回家吃饭了!

  我还常常听见一种耳语般的声音,那声音常常是含混不清的。偶然能听到几个词,也不大懂。但是那耳语对于我,似乎是一种神谕,我常常照着那含糊不清的指示去做,因此做的事让别人看来往往莫名其妙。因为我还小,并没有引起充分的注意,而真正引起注意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那时我还不会说话,等我会说话的时候已经不再想说这些事了。我常常在黄昏的时候面对湖水发呆。湖边各种各样奇怪的花朵在黄昏幽暗的光线下悄悄地闭合。在太阳和月亮交接的一瞬,那些花朵的颜色变得十分阴暗。那些花瓣会变得如同玻璃一般透明而脆弱。我捏紧它们的时候,它们会发出纷乱而破碎的声响。这时,我会看见那只巨蚌静静地躺在湖底一动不动。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我躲过家人的视线来到湖边,我的头发如烟一般在空中飘动。闪电把我的脸勾勒得忽明忽灭。那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湖水一片黝黑。就在我穿行在那片奇怪的花丛中的时候,一个巨大的闪电照亮了整个湖面,我看见那只巨蚌慢慢打开了。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我趴向水面细细地看,我的头发像淡青色的水母一样在水中漂浮。雷声闪电和暴雨在那一刻就压迫在一个七岁女孩的身上。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我只觉得兴奋,好像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但是后来闪电中掺进了手电筒的亮光。这几种光线把我和湖水分割成许多块面,就像大教堂中罗可可式的彩绘玻璃一样。在这同时我听到外婆声嘶力竭的唤声。

  有一盏灯渐渐近了,我闻到茶叶的芳香。

  4

  在若木收藏的相册里有一张玄溟年轻时的旧照。那是光绪末年的产物。当时的玄溟只有九岁,却已经绝艳惊人。一切都预示着她将是一个国色天香的美女。但末世的离乱害了她。末世的离乱把她的美淹没了,或者说,把她的美改造了,改造成了一种无奈的凄清。那张照片的珍贵还在于玄溟背后的那个女人。那女人身着宫服,看上去肉滚滚的毫无线条,圆脸上一双大眼睛和精心描画过的嘴显得毫无生气,无论如何不能算做美丽。但那女人的名字却作为了某种美丽的牺牲品的象征被载入史册。她是珍妃——光绪皇帝的宠妃,玄溟的“族中姑姑”。

  那是光绪二十五年盛夏的一天,也是珍妃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夏天。关于珍妃的死有着许多说法。最流行的一种是由于珍妃“干预朝政”而被慈禧痛责,后被关入三所,仅通饮食而已,最后由慈禧降旨被崔阉推入井中而死。但是玄溟坚持说那绝不是慈禧的意思。

  玄溟说当时还没等慈禧下令崔玉贵就已经把珍妃投入井中,不然的话慈禧不会后来见到崔阉就害怕,更不会撤了他总管的职,早早让他出了宫。玄溟与姑姑珍妃合影是慈禧一次格外的恩宠。垂暮之年的慈禧喜欢一种袖珍式的美。那是一种可以把玩的美丽。女孩玄溟在慈禧患了白内障的昏花老眼中绝艳惊人。她想起自己豆蔻年华的时代,于是闻到了一股葫芦花般的气息,她手中纤细的折扇荡漾着生丝的香气。她让女孩玄溟坐在自己的膝上。此时的慈禧早已骨瘦如柴。玄溟小心翼翼地蜷起双腿,生怕身下那两段枯骨会突然折断。

  几十年之后这件事便成为玄溟谈话中一个永恒不变的话题。玄溟总是这样开始:光绪二十五年慈禧太后亲自把我抱在怀里……这个话题演变了几十年之后变成了一个超凡脱俗的故事:玄溟是清王朝末代格格中最美丽的一个,是慈禧最钟爱的曾孙女,慈禧曾多次宣她入宫,曾有立为小公主之意,只是因了慈禧的离世,这一切才化为泡影……

  时间总是把历史变成童话。

  母亲的话使若木觉得自己是一位满族公主的后裔。于是若木总是用公主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即使是在离乱的时代,若木也总是用刨花水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若木的头发十分丰盛,梳成一个大发髻的时候总是沉甸甸的。只有一次在空袭警报响过三次之后,若木的头发在防空洞拥挤的人群中被挤乱了,发髻散开,黑色瀑布一般的头发汹涌地垂挂下来。若木觉得像被剥光衣服示众一样羞愧难当。若木走路的时候上身始终不动。这是旗人的规矩。若木把这习惯保持终生。直到古稀之年,脸色雪白的若木仍然穿一袭香云纱旗袍,走起路来笔管条直,洒下一路茉莉花和薰衣草的陈年芳香。

  而实际上,若木的母系家族与满族毫无关系。若木的外祖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不过是做了清朝的官,随了旗。若木的血液里,没有一滴是属于满洲贵族的。

  5

  羽烧了整整七天,是高烧。若木慌了神。还是玄溟想办法弄来白酒为羽擦身。玄溟苍老的手指触到羽的皮肤上感到一种陶制品般的寒意。羽的皮肤是那样娇嫩光滑,像是水族的后裔,仿佛一触即破。但就是这样玄溟也没有罢手。玄溟狠歹歹地用大手搓遍了外孙女柔若无骨的身体。玄溟累得气喘吁吁。黑缎鞋上的两块绿玉因为支撑不住忽悠悠地发颤,玄溟边搓边唠叨着,玄溟说这丫头别是条蛇托生的吧,怎么这么冰凉冰凉的?!

  羽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若木在黄昏的窗前掏着耳朵。那金色的挖耳勺变成一个不断划动的金点。有好久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羽在黄昏的光线里观察着自己的母亲。她看见母亲肚子上有一块奇怪的隆起,这隆起破坏了母亲娇好的身段。母亲穿一件赭石色印黑花的布旗袍,那是黑颜色的菊花。羽想象自然界中一朵真正的黑颜色的菊花,那一定漂亮得让人害怕。

  有一个周末,很少回家的父亲回来了。父亲见到羽的第一句话是:这孩子怎么瘦了?家里只有父亲一人注意到羽的胖瘦。羽还没有来得及想出一句话来回答父亲,若木房间的门就开了。若木的房间里有一种森森冷气,但是父亲迎着冷气走了进去。父亲的脸上显出一种从容就义般的无奈,接着羽就听见压低了的说话声和父亲沉重的叹息声。羽一直等在外面,她想找机会和父亲单独说话,但是父亲没有出来。

  从很小的时候羽就知道,母亲和外婆并不喜欢她。外婆一见她就唠叨:“家要败,出妖怪……”母亲就转过头来,盯着她。她很怕母亲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再也没有比空无一物更可怕的了。她想起那个巨蚌,它打开,是空的,一下子就断了所有的念想,那种空让她害怕,她吓病了。

  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她其实喜欢生病。因为生病的时候母亲和外婆就会对她好一些。外婆会给她做一碗馄饨,然后坐在床边,一边看着她吃,一边回忆着当年。外婆会告诉她当年在陇海铁路的时候,附近的小卖部里有一种叫做羊角酥的点心,咬一口,蜜就流出来。羽听了就咽口水。羽很馋,但当时什么点心也吃不上,只好吃一点外婆做的水酒或者蘑菇馅的馄饨。林子里,蘑菇总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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