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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一卷《羽蛇》(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1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

  金乌久久地看着羽,忽然觉得,羽身上同时有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秀美和放浪形骸的决绝,她可以清淡成一滴墨迹,又可以纵身大水,溺水而歌。她的血管,好像入冬的花茎,干涸的河床,只有在有爱的时候才是美丽的,而现在,她只是像一匹进入冬季后被束之高阁的丝绸,沉睡着,万般无奈。

  金乌决定唤醒她。

  金乌脱去了睡袍。羽的目光落在金乌饱满的乳部。她的目光一闪即逝,似乎很羞怯,好像在为金乌害羞,又有几分惊吓。金乌被她的那种神态迷住了。她伸手拉羽,两只胳膊在水中变得透明,就像是纠缠在一起的乳白色珊瑚枝。水的浮力使两人都变得飘逸起来,金乌把羽轻轻拉向自己,开始慢慢地抚摸她。羽的一头长发遮蔽着她的脸,看不出她的表情,金乌抚摸羽的手的幅度越来越大,好像不经意似的,金乌触遍了羽全身的每一寸皮肤,然后躺在那儿等羽吻她。羽看见金乌茂盛的阴毛像海草似的在水面上摇弋。羽有些怕,但很快就兴奋了。她甚至比金乌更疯狂。像两条疯狂扭动的鱼似的,两个女人在布满鲜花的浴池里作战,她们甩动长发气喘吁吁体液四溅,直到精疲力竭,像两具尸体似的静静浮在水面上。

  水面上,漂来一朵黑色的花。一朵黑色的郁金香。不知是从哪儿漂来的。羽握住这枝花,轻轻把它插入金乌兴奋的下体。羽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自己的杰作。

  这是一种行为艺术。羽说。

  7

  羽把字条扔给了同桌的迈克。照羽的眼光看来,他和别的傻瓜没什么两样。羽奇怪金乌对于M国二字的痴迷。是的,仅仅是这两个字。羽认为假如没有这两个字,金乌是绝对不愿屈尊写这样的字条的。

  金乌接下来的举动更让羽生气。她去市中心买了一大堆东西,有壁毯、小花篮、草编饰物,还有一大堆好吃的。她听说迈克喜欢吃中国的饺子,于是又买了许多种馅子,亲自和面擀皮,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羽坐在一旁钩手袋,连眼皮也不抬。后来金乌连拉带拽地让羽帮着包饺子,羽包的饺子都是扁扁的,没精打采地躺在盖帘上。金乌包的饺子则像她本人一样俏皮,生气勃勃展翅欲飞。

  迈克到来的时候饺子已经包得差不多了。迈克还是头一回看到这种活计,执意要学。正忙着下饺子的金乌要羽教他,羽冷淡地说:“别让我教,我包的饺子都有病。”金乌扑哧一笑,细想想羽话里的意思,竟是十分真切,遂笑道:“死丫头,这么犟头倔脑的,将来哪个敢要你?”羽突然睁大了眼睛看金乌:“哪个敢要我?难道将来你不要我了?”

  金乌大大地吓了一跳,她又感动又害怕,她想,行为艺术应当结束了。

  金乌雪白的手指和迈克晒红的手指缠绕在一起。饺子皮不过成了两只手的一种媒介,金乌注意到迈克的手指甲蓄得很长,左手中指戴着一个很精致的象牙戒指。当时迈克已经可以讲一口半生不熟十分难听的中国话。迈克会客气地说谢谢,及时地向女士们献殷勤,尽管献殷勤的话只学会了一句:你真像只可爱的小鸽子啊。

  当煮好的饺子热气腾腾地端上来的时候,迈克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兴奋,他用含糊不清的中文说了一句:“你真像一只可爱的小鸽子啊。”迈克说这话的时候看着饺子。金乌觉得他是在夸羽,羽觉得他是在夸饺子,以致两位女士谁也没有搭腔。迈克历来对于讲中文很不自信,看到她们脸上的表情就更不自信了,他解嘲似的急忙吞下一个饺子,然后伸出留着长指甲的拇指:“真是棒极了。”

  其实迈克那时还没尝出饺子的味道。

  女人喜欢从捕捉细节来判断人,但是就吃饺子这一细节来判断,两个女人得出的细节却是相反的。羽进一步觉得迈克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小子,而金乌则认为迈克可爱极了,迈克是金乌一直在寻找的那种男人:天真未凿,混沌未开,璞玉浑金。金乌有一种为他人启蒙的爱好。

  8

  我有一把檀香扇,精致纤细芳香,宛如葫芦花的苞蕾。我喜欢穿丝绸的衣裳。我很小的时候就爱跟着养母到丝绸店去。一匹紧裹着的丝绸,在女老板软绵绵的手指中滑落,它们明暗交替,像水一样冰凉,像月光一样柔滑,当它们发出裂帛一般的断裂声时,从中间层层显示出了美丽的山谷和云朵,那些漫天翻卷的花纹,像葡萄叶,像鸟,像银箔,那是一种无法模拟的美。少女时代的我不敢去碰那些丝绸,我很怕它们是一些不真实的东西,一碰,就要消失。

  我的第一件绸衣是养母给的,是件旧丝绸旗袍。那个晚上养母把它从箱底拿出来的时候,那些绞丝盘金大花在灯光下亮闪闪地发出樟脑的气息,那气息纷纷扬扬地弥漫了整个房间,那些陈旧的花朵一朵一朵地绽开层层波浪。我在养母复杂的目光下穿上它,在镜中,我分明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陈年旧梦,那种美呈现出一种古旧的魅力,盘金的花朵像旧照片一样发出赭石的颜色。那时我才十四岁,可那件旗袍在我尚未发育成熟的身体上并不显得肥大,实际上它非常合身,只是长了许多,可以想象当年它的主人相当苗条,那个相当苗条的女人不会是我的养母,我想。

  养母微微一笑:“你可真像她。”

  我问:“像谁?你说我像谁?”

  养母又是一笑:“其实也不太像,你看这是她二十岁的时候穿的,你二十岁的时候就不一定穿得上。她长得又高又苗条,不是瘦,是苗条,现在的女人要么胖得像猪,要么一身排骨,根本不懂得什么叫苗条。就这么说吧,她腰身细得像瓶子口,可是连一根骨头也看不出来,我年轻时也就算是好的了,可她一出来,我就得躲出去,不然看不得呀,没见过她走路,就不知道什么叫风摆杨柳,那种媚气,慢说是男人,真真是我见犹怜呢。”

  我笑道:“姨妈说得过了,什么女人,就敢把姨妈这样的给比下去?”

  养母差一点中了我的圈套,急着找照片,可是忽然之间,清醒了似的坐下,喝一口凉茶,悠悠地说:“你也用不着着急,有一天,你会知道她是谁的。”

  我的养母罗冰在战争时期是一位著名的女指挥员,而养父是养母的部下。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养母身体不好。养母罗冰一直在各种各样的疗养院里养病。罗冰患有各种慢性疾病,而且不能生育,但我始终认为,养母罗冰是世界上少数真正美丽的女人之一。这种女人即使三灾八难被榨干了汁水剩了骨头,那么骨头也是真正的冰雪质地非同凡响。罗冰有一种病态美,我难以想象像她那么病恹恹的样子能够指挥战场上的千军万马。但是这个事实却被养父无数次地证实了。养父最大的嗜好便是炫耀养母的功绩。养母罗冰是我一生中最早遇到的女权主义者,走进养母家的各种男人脸上都挂着尊敬与钦佩,是由衷的,而不是被迫的,这使我感到骄傲。

  我曾经有一度叫养母妈妈,因为我那时有叫妈妈的需要。养母却对这个称呼坚辞不受,她坚持要我喊她姨妈。养母对我说:“你有妈妈,等你再长大些,我会把她的故事讲给你听。”

  可是她并不了解她的养女有多么聪明。

  有一天,当养父又在炫耀养母功绩的时候,拿出了一张旧时的照片。这张旧照片已经泛出一种古老油画的颜色,但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身穿八路军军装的年轻女人是自己的养母。养母罗冰正伸出一只手跟眼前的几个男人说话。养母身边是个穿旗袍的女人,虽然是侧面且照相术十分低劣,仍然能看出那是个美丽的女人。似乎比养母还要美丽得多。我一下就指向那个女人问这是谁。养父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收起照片,养父说这是不相干的人,偶然照上的。

  对于养父的话我绝不相信。

  若干年后,那场运动期间,我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闯入自己不熟悉的那个世界。那座神秘的帷幕如此固执地遮挡在我面前,使我有一种迫不及待想撕开它的欲望。我以破四旧为名开始翻查家里的东西。那些平凡的物品因为被尘封日久而变得昂贵起来,就像一只因岁月的积淀而不断升值的首饰匣——多少年之后我在M国的海底游乐园看到了它们。那是一只巨大的海盗船。所有的珠宝都被蛛网尘封着。有一些柔软的海底生物在撞击着它们,就那么徒劳无益、九死不悔地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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