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闻 >> 各地文讯 >> 正文

韩少功长篇小说《日夜书》:夜与昼交替时的文学奇观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09日10:1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

  近年来,我已经很少反复地读一部长篇小说了,但韩少功的《日夜书》是个例外。有人说,这部书囊括了整个知青时代的历史,但我认为,它绝不仅仅是知青历史这么简单。它是一部史诗式的作品:在纵向上横跨了两个时代,而在横向上则写出了人物的复杂性和多面性,是当代文学中一部容量巨大、内涵丰富的佳著。在生动的人物和故事背后,潜藏着许多作者对时代、对人性的深度思考,在貌似平实的叙述之中,有节奏地出现一个个精彩的桥段,这些桥段很抓眼球;但它又绝非仅仅依靠这些精彩的情节,而是在情节背后包含了许多需要我们用心来挖掘的东西,正是这些东西让作品有着厚重的质感。可以说,这部作品经得起反复阅读,细细品味。

  韩少功的书我读得并不多,除了早期的,新的只读过《赶马的老三》。当然也反复读过他翻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我觉得,这部书的亮点有很多,但它独特的魅力则主要由两点构成,一是细节的魅力,二是思想的深邃。

  细节的魅力

  在文学艺术的表现手法上,最有魅力的是细节。细节可以让一个人一下子活灵活现地立起来。细节有时可以决定成败——文学和艺术都是这样。在《日夜书》里,第一个打动我的细节就是陶小布吃死人骨头的情景,这个细节在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看来很像杜撰,但在我看来是非常真实的。我也是知青的同代人,深知那个年代有发生这种事的可能。高妙的是,韩少功把这种可能性细节推向了一个极致。

  此书精彩的细节不胜枚举。譬如在那个时代年轻人、特别是男孩子们常用的口头语:让列宁同志先走,看在党国的分儿上……那个年代的歌: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那个年代的外语:LONG LIVE……这些细节一下子把我们带回到那个时代,同时让人感觉到这部书的真实。

  《日夜书》写的众多人物,无一不是活灵活现,马涛、吴场长、郭又军、姚大甲、陶小布、贺亦民、马楠、小安子、丹丹、马笑月……又有知青、官员、企业家、艺术家、思想者各种身份之人。众多人物之所以塑造得相当成功,其秘密也在于细节。譬如马涛,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细节,就是和郭又军比赛跳水,这个人物一下就跃然纸上。马涛是上一个时代的英雄,在我们成长的那个特殊年代,似乎都会有这么一位启蒙者,一位革命者在我们的生命中出现。他曾经一度是陶小布的精神领袖;又比如,郭又军是个典型的悲剧人物,是时代的弃儿,他和女儿的一段对话,使父女两个人的形象都鲜明地立起来了。再如,吴场长貌似粗鄙,实际上掌握着最世俗的真理,比如他指点陶小布:“人家几句戏文,你听听就好,莫当真。”而陶小布,就像那时充满了理想的我们,总觉得米不是大米的米,而是米开朗基罗的米,柴不是柴火的柴,而是柴可夫斯基的柴。他坚信生活中有“更高的东西”,这无疑是指人类的精神层面。以至于,当这个甘地和格瓦拉的崇拜者接过两个红薯、并且发现红薯比革命更有治愈功能的时候,他又欢喜又沮丧。

  但是,韩少功也写到,当陶小布已经人到中年,跨跃到另一个时代之后,他其实对自己充满了质疑:“人的一生像一部电影”,“我已经站在了未来,我凭什么说这一堆烂胶片是更高的什么?”我甚至觉得这也是作者的一种质疑,是我们这一代人共同的质疑。

  在塑造女主角马楠的形象时,韩少功通过描写她和家人的相处关系、她与陶小布的做爱,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个纯真的女孩形象——那么充满善意却又不会表达,“一说就错,开口即祸”,和现在那种八面玲珑、情商过高的女孩形成鲜明对比。

  小安子的形象更是从“赶鸟儿”、“脸盆事件”、“雨中情怀”等细节中非常鲜明地站立了起来。对于她,作者有一句非常精彩而深刻的话:“如果一个人连洋娃娃都不敢面对,如果不投入一种更为迷幻的梦游,又怎能把日子过下去?”——这些都让作为同代人的我们有一种很强的代入感。

  更精彩的是,韩少功并没有把对人物的描述停留在这儿,这些在青少年时代就出现了的群像,到后来都被岁月改变了,改变得令人无法相识。譬如马涛,变成了一个超级自恋狂,有意或无意地伤害了很多亲人朋友;譬如马楠,后来变成了一个琐碎无聊自卑的女人。一切都在改变,连叙述者陶小布也在质疑:“我已经站在了未来,我凭什么说这一堆烂胶片是更高的什么?”

  但是这种改变恰恰表现了作者深厚的功力。他摒弃了我们文学当中惯常的黑白世界,他写了一个真实的人性的灰色地带,尽管这种描述很残酷。

  马笑月和郭丹丹则是下一代的两个典型。同样是艰难的成长,同样经历了灵魂的挣扎与涅磐,却是两种不同的命运结局。好在“种太阳”把笑月的悲剧改造成了一个充满着美丽憧憬、催人泪下却又予人温暖的结尾。

  深刻的思想内涵

  韩少功与中国大部分写作者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同时是一个思想者。《日夜书》里深藏着深奥和玄妙的隐喻,有的甚至可说是当代独一无二的探索。

  我注意到他的3个小标题:第一个“泄点”和“醉点”,看到这个我立即想起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的那个“百万分之一”(托马斯医生与无数女人做爱,为的是寻找那百万分之一的“差异”);“泄点”和“醉点”,韩少功说是“特定文化密码的蓄积和迸放”,这是一件非常神秘的事,是非常隐秘的人性问题。用韩少功的话来说,“他征服的不仅仅是身体,而且是一种对身份和有关身份的想象,一种社会和历史中的心理幻境。”第二个是讲到精神病,精神疾患。韩少功讲到我们这个社会有很大一部分人都是轻度的精神病人,这是由于“社会挤压与文化撞击”造成的,深以为然。第三个讲到器官与身体,这一章也十分精彩,里面充满了哲理性思考,譬如讲到“文学回到身体一类口号,显然不宜止于春宫诗和红灯区一类通俗话题,而应转向每一个人身体更为微妙的变化,转向一个个人性丰富的舞台”。我认为这一部分是本书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解读这部鸿篇巨制的密钥。

  如果说有什么值得商榷之处,我觉得,作为叙述者的陶小布,叙事的节奏应当再稍微慢一点,放缓一点——陶小布讲述的时候应当已经快到耳顺之年,他的叙述应当有一种过来人的沧桑感。目前这个讲述的感觉太像年轻人了。当然,作者也可能有他的考虑,即对于年轻读者的考虑。

  总之,这部书是在中国当代文学最需要它的时候诞生了,它生逢其时。它启迪我们去思考一些已经被忘却、被淹没的记忆,正如昆德拉所说,“小说应当是一种思想的召唤,并非是为了把小说改造成哲学,而是为了动用各种叙事手段,使小说成为精神的最高综合体;小说是时间的召唤,不再把时间局限于个人记忆中的普鲁斯特式问题,而是将他扩展到集体时间之谜中,如同一位老人回顾自己的一生,由此产生跨越个人生命时间的愿望,把若干个历史时代放入他的时间与空间之内;小说是梦的召唤,实际上这是一个古老的小说美学的命题——也就是说,小说可以使想象力爆发,可以使小说从看上去不可逆转的对逼真的要求下解放出来。”

  《日夜书》正是这样一部小说——它或许是只能在两个时代交替时产生的文学奇观。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