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致的日式美与不能停歇的生命之路——电影《小森林》赏析

　　每一部电影，从个体上来说，都有其导演的独立风格，尽管同属一个文化背景，也会因为创作者的独特气质而各有特色。但如果像拉远的长镜头一样去看，每个国家的电影又会有一个相对统一的风格。比如《小森林》这样的电影，就带着鲜明的日式纯美，这种略带羞涩的清纯，与干净唯美的拍摄风格结合在一起，在日本电影众多类型中，形成了一个长盛不衰的系列，比如：《情书》《四月物语》等，都属一类。但是较之以往的同类片，《小森林》则加入了创作人员独特的思考，不再仅仅拘泥于青春爱情故事，融入了对自然、对生活的感悟甚至是对人生的思考。

　　自然与少女的和谐之美

　　影片对自然美的展示，可谓下足了功夫，每一帧画面，每一个长镜头，每一个人物的侧脸甚至是每一例食物的摆放，都近乎是一幅经过精心设计的摄影作品。电影分为春夏秋冬四个部分，以季节变换为时间脉络，来展示少女市子，在一个名叫小森的谷地独居的生活。小森的夏季，有一望无尽的绿色，峡谷地区温热的雾气不断蒸腾，镜头的切换与影片的节奏，和这里的时间一样，缓慢地流淌。画面里偶然会有雀鸟，甚至是仙鹤出现，轻轻地驻足在远处树木的枝尖，这样一个小小的瞬间，立刻让简单和沉默的节奏，有了跳跃的生趣。市子在小森的生活，就从这样一个经久不散的梅雨季节开始。乡村的木屋里，接近百分百的湿度，使木制品都有了发霉的迹象，女孩点燃火炉除湿，而为了不辜负这合适发酵的湿度与温度，可以顺便做一个火炉面包。骑行在田边，突然发现田垄里的水面降低了，女孩就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水流的方向，果然找到了打洞的鼹鼠，正在悄悄偷走田间的存水。乡村生活如此的惬意和朴素的智慧让人赞叹。秋季是小森收获的日子，除了辛勤耕种的稻田，还有各种蔬菜瓜果，山间野味全都成熟了等待享用。每一种每一样，市子都会不吝时间精心处理，连大小各异的西红柿也要认真去皮，最难搞定的核桃、栗子也会不厌其烦地整理干净。最后，堆放田间的麦秸，会被燃烧成灰，混入泥土中滋养下一年的作物。所有的一切，在市子的手中，在认真生活的小森人手中，全部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冬天大雪封山，窗外是美到窒息的雪景，热乎乎的房间里则正可以安心享受积蓄了一年的食物。春天一到，山林中到处都是刚刚冒出嫩芽的野菜，甚至是清理田地翻出的野草根，都可以被市子制作成美味的小菜。小森一年四季的生活，就是这样，在单调的循环中，又充满了生趣。

　　在日式哲学里，物哀几乎占据了各种领域，对于花草树木，对各种动物甚至是人的生命，他们都忍不住为其终将死去的结局哀伤，而在日本艺术家的眼中，哀即是美，只有这种凄婉而绝望的生存状态，才最值得去描绘。我们在电影中也不止一次地看到，市子为散落一地的野果，为努力成长却终究无用的它们哀伤，为即将死去田鸭感伤，这种悠悠的情感，让日式幽情之美成为他们独具一格的特色。与此同时，受到中国文化的影响，禅意在日本文化中，也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所有这些哀怨与悲观，被禅意融合之后，便走向了一个更加宁静的思悟领域。一切辛勤劳作的目的，所有动植物死去的意义，自然的存在与价值，和少女的生活，在禅悟与宁静中，极其完整地融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种生命之间的和谐，虽然都在向死而生，却各有各自存在的价值。正如影片中，裕太一边帮助市子修理房屋，一边对埋怨杂草太多的市子说：“杂草正是人类开始耕种之后创造出来的。”人类将土壤调理到了合适的状态，才有了杂草生存的空间，又怎么可以单纯地埋怨它的无用呢，“作为宣告春日到来的自然界珍宝，也要怀着感恩的心态对待”，这份内心的安宁，与对自然的尊敬与接纳，让观者也有了种顿悟的领受。

　　食物的冷质美

　　《小森林》里，尤其是第一部(夏秋卷)，除了情节的铺设与唯美的画面，可谓是一部日本乡间美食制作大全。当时恰逢《舌尖上的中国》热播，不少观众戏称这是“舌尖上的日本”。乍看之下，确有几分相像，可是仔细体味，又会感受到这其中的大不同。中日两国，文化同根同源，日本的建筑与传统服饰，基本上继承于汉唐，连正式的文字都是汉字。可是两国对于同一文明的传承，却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这一点，仅仅在饮食上，便可窥见一斑。《舌尖上的中国》在中国浩瀚的饮食文化中，选取了最具地域文化特色的代表加以展示，无论是山间美味还是市井小吃，都更加侧重于其背后浓郁的人情味道，每一道食物不仅散发着热气腾腾的味觉诱惑，也缠绕着围坐在一起的家人与亲情。所以，观看起来，煽情、鼓吹、大而难细，在口水横流之余，仿佛成了一种缺憾，被广为诟病。《小森林》里的食物，则是鲜明的日式风格。市子孤独而执着的简朴生活，不外延不哄闹，克制而又审慎地坚守着内心，连她所制作的食物，也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之中，散发着阵阵孤独冷质的美感。

　　这种冷质美，和上文提到了物哀与禅意源承一脉，都是日式审美的典型特色，和带有浓重生存意识，甚至是现实功利主义的中国式审美形成了鲜明对比。

　　如果要吃一样《舌尖上的中国》里的食物，最好立刻起身投入到市场之中，或者是赶快回到家人的怀抱，中国人的存在感常常就是这样，在周围人，在家族亲人中方才能更全面地感受出来。而《小森林》里的食物，以及制作食物的状态，则完全是个人的，这种相互的认同，只存在于食物和它所面对的这个人。

　　当心情烦乱的时候，打开《小森林》，不紧不慢地看上一段。等着自己和身边的气氛一起安静下来，再起身亲手制作一道食物，慢慢品味。可以假装自己就在小森生活，仔细地咀嚼每一粒的粳米，认真清洗每一件餐具，聆听时间在耳边流淌的声音，让快速消失的分秒在这份的缓慢与安静中饱满起来，沉淀下去。

　　简化的叙事和人物关系与深刻的人生思考

　　《小森林》采用了碎片似的叙事方法，在不明确的时间轴与故事主线中，以看似随意的方式，通过市子的生活片段，将电影的主要事件串联起来。这种简化的叙事方式，将电影与观众的情绪和接受状态降至最安静的层面，在毫无防备的甚至是放空的情绪中，投入深刻的亲情与生存思考。市子早年离乡的原因始终没有提及，却在支离破碎的讲述中，慢慢透露出当年她母亲的突然离开。未成年的女孩遭遇这样的事情，被抛弃的感受是毋庸置疑的。之后不久，市子便前往城市寻找生活，再次回到小森则是因为对城市的诸多不适。美丽的小森，对于喧闹和浮躁的城市生活是一个避难所，而当初离开小森又何尝不是对无法正视的过往的一种逃离？每一个年轻人，包括电影中出现的市子另外两个同伴，裕太和吉子，在成年之后，都曾带着挣脱的心态，离开小森，想要奔向另外一种不同的世界。裕太在离去之后确定了自己更想要的生活，于是安心地回到小森，吉子则带着全家人的亲情，根本无法真正离去。只有女主角市子，因为母亲的抛弃，而在这世上飘忽不定，无论小森或是城市，似乎都并不能算作她理所应当的归宿，于是“寻找”是她安静而努力生活下隐藏着的强烈动机。

　　母亲的离去无论是在市子还是观众的眼中都是无法理解的行为，这却是一个深刻的人伦思考。从碎片一般的事件中，我们可以拼凑出市子母亲的简单形象，她在小森没有亲人，她见多识广曾在大城市生活，她喜欢看书，家中有百科有名著的收藏，她是一个独立的单亲妈妈，她还有旧日的恋人造访，总而言之，她是一个曾有着浪漫而丰富生活的美丽女人。是否应该为了孩子就放弃自己的一切，是否应该满足于母亲这样一个角色而终其一生？她的选择显而易见，对于这样的选择，我们真的可以堂而皇之地指责吗？作为母亲，给予市子这样的命运，在重视亲情的中国文化中是要被谴责的，可是在崇尚独立、坚强的日本民族文化中，这何尝不是一次雏鸟放飞的成长过程。而这种特殊的命运，也促使市子更快地成熟，对自己的人生在一开始就有了明确又独立的思考。

　　影片中，市子对母亲的思念与思考，常常伴随着幼年的食物制作，每当市子的感情纠结将要占领她的时候，她常常选择用大量的时间，安静地制作一种美食，来平复自我。母亲曾经说，“我们不停地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再出发，无论多么努力，无论积累多少经验，仍旧无法避免同样的错误，人生就像是在这样的画着圆”。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个性使然也好，命运轮回也罢，生命的确有无法逾越的圆圈，似乎我们永远走不出冥冥之中的设定，像是四季的更迭一般，周而复始，一想到这样便失却了希望和动力。在一年的小森生活即将结束之时，市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人生虽然是不停地在同样的地方跌倒，却在经验中习得了一些聪明，也许下次就会伸展到不同的方向去开始，向上或向下，向左或向右，所以人生不仅仅是圆圈，它更像是螺旋，如果你能够努力让每一次画下的圆圈扩大，那么螺旋也就会渐渐增大。”在人类有限的智能中，也许生命的意义和时间的价值是永恒的无解，但是，这种可以不断扩大的生命螺旋，就是我们仅存的希望。

　　生活的选择

　　多数人是在接受——接受自己当初的选择，接受社会定义的常规。那么在文学、影视作品中，我们需要进行更多更深的思考与探索。市子在小森的生活已经可谓美好。这是许多城市出生长大的人们，理想中的世外桃源。远离浮躁，远离喧哗，在静到可以听见植物生长的乡村，享受自然与生命的真谛。但是市子却始终在犹豫，她认为，“接受一切并认真对待，所以小森的老一辈，才会打心底里享受着生活”。所以，美丽的小森“不是无处可去的选择，而是值得尊重的决定”。因此，市子还是选择了离开，不愿意因为自己在城市生活的失败而被迫留下。五年后，重新返乡的市子，已嫁做人妇。微微卷曲的短发，更加成熟淡然的眼神，在这段看不见的光阴里，市子成长了，也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她以积极的心态返回小森，要和吉子在这里生一大堆孩子，好好生活。这时隔五年的选择，似乎如母亲所说，只是用了一些时间，再次回到了当年的原点，然而这其中的大不同，只有身处自己的螺旋的市子心中明了。

　　反观我们自己的生活和选择，有多少次是以尊重自己为出发点，又有几分是对自己现在的工作、生活报以敬重？你是在原地不动，还是重复着轮回画圆，又或者已经打开了自己的螺旋，随着生命的节奏上升或左右，以想要的姿态走完春夏秋冬，以想要的方式接近生命的终点。

　　《小森林》对于自然对于人生的体味，渗透在影片里的每一个细节，如同市子在厨房制作一道小菜，想要烹饪怎样的味道，是否尊重了努力生长的食材，用极为生活化的这样的方式娓娓道来。而生活，也许像是片尾曲中唱的那样，“人生就是轮回，走走停停之间，害怕也好，不甘也罢，向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