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乡的山村里,看不到一头牛了,却见到几匹马。
几十户人家的村庄,原来每户必养一头黄牛。春耕季节,吆喝声声,村边田垄和山坡梯田,都是牛的用武之地。如今,牛走了,马来了。马来到村里,与耕田无关。我看到村里人赶着马,去山脚驮砍下来的竹子和树木,驮建房用的水泥和沙石。马干活没有季节性,随时派得上用场。
冬日的午后,太阳偏西了,我顺着梯田边的小路散步,看到一匹灰色的老马站在山边的灌木丛旁。它背上的马鞍刚刚卸下来,搁在小路上。这时候,它应该去溪里喝水,到山坡嚼吃草料。可是牵着它的缰绳被系在灌木上,它的活动范围被限制了。这匹灰色的老马,呈扇形走了一阵,走不出缰绳的牵制,沮丧地安静下来,两耳耷拉,神情疲惫。
“秋宝,你到哪里去了?”我熟悉的一个老汉走来了,大声地吼起来,“要你放马,你把马拴在这里,你连个鬼影子都不见。”
没有人应答。老人家气呼呼地走进了山边的一户人家,过了一会儿,押着个男孩走出来。
“要你去放马,你倒好,去看电视了。”老汉絮絮叨叨地说着,“电视从早放到半夜,你看得完?只看电视,就有饭吃?”
男孩快步走在前头,从我身边跑过去时,调皮地冲我笑了一下。看起来他的心情挺放松,并没有因为爷爷的责骂而显得紧张。他跑去解开缰绳,牵着马走。那匹灰色的老马脚步迟疑,不太情愿地跟着他走。
“现在的孩子,懒得出奇。”老汉走到了我的跟前,身上散发着汗腥味,“我这孙子,都上初中了,礼拜天回来了,要他做点事,这么靠不住。”
“他对放马没有兴趣,”我说,“他做感兴趣的事,就乐意了。”
“哈,你晓得他对什么事情有兴趣?他想要买摩托车。”老汉愤愤地说,“他缠着我买,还给他父母亲打电话。”
男孩的父母到外地打工去了,山村里基本上看不到青壮年人。“他会骑摩托车吗?”我好奇地问。
“会骑呢!”老汉说,“不知道怎么就会骑了。”
“那你答应买吗?”我问。
“买是害他,哪里敢买?”老汉说,“周家院子的云生,磨不过他孙子,买了摩托车。他孙子把车骑到学校去,没有心思读书了,课也不上,骑着车到处玩,和街上游手好闲的人打桌球,输了钱就去偷商店,被派出所抓起来了。”
我有点吃惊,说:“那确实不能买。”
“现在的孩子,哪里像你们小时候,天天放学后去放牛,牛在耕田也闲不住,就去山上割草,生怕牛掉了膘。”他说。
老人家是看着我长大的,还记得我小时候放牛的事情。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看着眼前的山野,那些山坡和山沟变得更加亲切起来。那些地方,到处留下过我放牛的足迹和故事。我的牛斗架大获全胜,我兴奋极了。牛走丢了,天黑还找不着,我哭过鼻子。
老人家赶马驮了半天南竹,还没吃午饭,回家去了。
阳光很好,田塍上枯草金黄,山坡上南竹与树林交杂,叶子五彩斑斓。山风清凉拂面,吹来山野的清香。我看到男孩牵着马走进了梯田边的一条山沟,也朝山沟里走去。我想和他聊一聊。
山沟里流着一道细小的泉水,在阳光下安静地闪着银光。水边的枯草丛里长出了嫩绿的小草,爬在灌木枝上的马奶藤叶子还绿着,这些都是牛喜欢吃的。我想,马大概也会喜欢。
男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无所事事地看着老马在灌木丛里觅食。
“秋宝——”我远远地叫了一声。
男孩回过头,对我的出现感到有点意外。
“你好像不太乐意来放马。”走近了,我说。
“我爷爷啰唆死了。”男孩说。
“你不觉得你爷爷很辛苦吗?”我说。
“我晓得。”他说。
“你在镇中学住校,是吧?”我问。
“唔,”他皱一皱眉头,“我有好多作业,放假还有作业的。”
“作业你晚上赶一赶,”我说,“到山里来放马,晒晒太阳,其实蛮好。”
他冲我笑了一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你有办法让你家的马喜欢上你吗?”我问。
“带它到草料好的地方来。”他说。
“你找的这个地方还不错,”我说,“它鬃毛乱了,粘了好多刺果,你给它梳一梳。它身上长了吸血的毛鱉,你给它捉干净。它会和你更亲近的。”
“你又没有放过马,”男孩说,“我们这里前几年都没有马,这几年才有。”
“我放过牛,我告诉你的这些事,都是我放牛时做过的。”我说。
“你把马当成牛了。”男孩俏皮地笑起来。
“牛和马都是食草动物,有许多共同之处。”我说,“你不信,去试试吧。”
“我家这匹老马,脏死了,臭哄哄的。”他皱了皱鼻子。
“你读过《小王子》吗?”我问,“一个法国作家写的一本书。”
“没有,我们课本里好像没有。”他说。
“小王子生活在别的星球上,他到了地球,看到许多好看的玫瑰花,却想念他亲手种的那株不起眼的玫瑰花。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说。
“他自己种的呗!”男孩说。
“你反应蛮快的,”我表扬他,“小王子想明白了,他付出劳动,和玫瑰花建立了一种‘驯养’关系,彼此有了感情。你应该读一读这本书。”
“你说,我应当‘驯养’我的马?”他看着我。
“你试一试,你会得到很多。”我也看着他的眼睛。
他把眼光向山野看去。我们都不说话,听山风吹过那匹老马觅食的灌木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太阳落到了山岭,柔和的夕光里,山野宁静而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