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篮子新鲜翠绿的蔬菜,从菜市场买回来,仔细挑选过,把坏的蔫的发黄的叶子拣出去,装进薄薄的塑料袋,封好口。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呵护着,坐了汽车,再坐飞机,几个小时之后,来到一个灰蒙蒙的、见不到一点绿色的地方,敲开一扇掩藏在厚实门帘子里面的木门,一股热气扑到脸上,迷雾漫过眼球,什么都看不清了,感觉到篮子被另外一双手小心地接过去,一阵惊呼撞到耳膜上,撞得耳朵里一阵阵舒服的痒痒。大冬天还有这么鲜绿的蔬菜,还是家乡好啊。没有更多的话,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把什么都说了。千里送蔬菜,礼物很轻,情谊很重。
一个在北京工作的老首长,多年之后,已经患了脑溢血,思维迟缓,口齿不清,却还记得老战友从四川带给他的一篮子豌豆尖。“豌豆尖”三个字艰难地从他舌头上滑出,居然字字清楚,昏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青葱亮色。
岁月蒙尘,人心变异。如今,一篮子蔬菜再也扛不起礼物的重担。名烟名酒、美玉黄金、购物卡银行卡……礼物升级换代的速度比电脑来得快。越来越昂贵的礼物负载了送礼人满腔的欲望与鬼胎、费尽心机的算计和猥琐屈辱的巴结,独独没有了贴心的惦记与亲切的问候。礼物成了某种交易的筹码,不再有人体温度。
而那一篮子精挑细选不值几个钱的蔬菜,是绝版的礼物,干净珍贵、绿意盎然,存留于记忆深处,成为那个年代的情感象征。
那应该是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一个冬日,电视新闻里除了领袖行程、高层会晤、重要会议之类的宏大叙事,也有几条关于民生的新闻。于是,电视里出现了北京人排队购买大白菜的壮观景象。板车上堆得像山一样的大白菜被拉回家,码在院子里或者阳台上,成为一个冬天的主要菜品。有时候,大白菜丰收了,镜头还会转到田间地头,扫描一下奋力收割的农民忧喜参半的表情。已经收割的大白菜,白白胖胖地躺在丰饶的大地上,极具诱惑的模样。政府号召大家多买多储存,买大白菜成为爱国行动。
四川也有大白菜,大概是从北方引进的,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长得并不好——个子比在电视上看到的北京大白菜小好多,茎叶不肥不丰,色泽暗淡。
说来也怪,四川天府,沃野千里,滋养出的男人女人性情可爱,样子却并不是特别突出。四川男人个子矮,少有高大威猛引人瞩目的帅哥,女人的美也属于含蓄温润那种,不张扬不炫目,容易被忽略。惟独蔬菜千姿百态、千娇百媚,极尽灿烂招摇,似乎怕辜负了天府地界上的好山好水。碧绿的豌豆尖、翠绿的芹菜、浓绿的菠菜、嫩绿的娃娃菜……光是绿,已经精彩纷呈。还有油画般质感的紫菜苔、鲜灵灵脆生生的胡萝卜、被绿叶衬托得公主般娇美的花椰菜、红艳艳的朝天椒……真够养眼的。
而大白菜在姿色上无可挽救地输掉了,摆在菜市场的角落,极度被边缘化,少被人问津。味道又很一般,菜帮子薄,菜叶子硬,水气重,味道寡。崇尚美食,舌尖味蕾被滋养得过度发达的四川人很少吃大白菜。据说在乡村里,大白菜多是用来喂猪的。在北京登堂入室、演惯了主角的大白菜,在四川成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角色。生不逢时让人感慨,生不逢地也令人唏嘘。
因为大白菜,处于偏僻之地的四川人很是得意了一把,对北京人充满了同情。唉,别看他们生活在首都,天天看见天安门,上下班还要在十里长安街上走一走,冬天却只能吃大白菜,可怜哟。外地人骨子里是羡慕北京人的,平日里见到那些个北京兵,一口卷着舌头说得嘎巴脆的京腔,一副平白无故就让人生出仰视心态的面孔,着实容易引起自卑心理。好不容易有个同情北京人的机会绝对不肯放过。
上世纪90年代到北京读书的时候,北京的蔬菜供应已经比较多样了。大棚蔬菜和从外地进京的蔬菜价格昂贵,大白菜仍然是冬天的主力菜品。学校食堂的大锅菜一律油乎乎、黑乎乎、咸乎乎、黏乎乎,色香味型一样都不具备。借用女作家陈蔚文的话,盘子里像是发生了泥石流。挡不住青春学子茁壮的胃口,稍微看得到点绿颜色、红颜色的菜早被抢购一空。去得晚点,只剩大白菜。食堂外面的墙根码着一层一层大白菜,到了春天,一棵不剩。大白菜除了醋溜,还可以拿来炒肉,但不管醋溜还是炒肉,一律黏糊着一层酸不酸、甜不甜的浓汁,难以下咽。
为了安抚空虚的肠胃,我们偶尔会违反规定,在宿舍里用电炉烧菜。有一次好像是过什么节,做了好多菜,发现没有汤。有同学自告奋勇去食堂外面拿来一棵大白菜。我把大白菜用清水洗了,撕成块,用清水煮了。电炉的瓦数比较低(大了会跳闸),锅也小,大白菜几乎是焖熟的。也许是人多吃饭香吧,那天的菜被我们吃得干干净净,大白菜的汤喝得一滴不剩。说了什么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清水煮白菜的味道。北京的大白菜帮子厚实,叶子软嫩,放的时间长了,水气浓缩,味道绵厚,煮菜的水喝起来有一点清淡的甜。吃腻了荤腥,喝上一口,唇舌上的舒爽如热汗之后一个温水淋浴。
毕业的时候,很多同学为了理想留在北京,我到底经不住美食的诱惑,逃回了四川。跟遥不可及的理想相比,一日三餐的现实考验才是最切肤的感受。正所谓“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许多年里,往返成都北京之间,吃成都的美食,看北京的话剧。一个活色生香的俗世,一个浪漫诗意的梦土。两个城市的美好相加,足够使人沉迷得“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奢侈的迷梦,终究敌不过儿子的一声啼哭。儿子出生后,舍弃成都,搬来北京定居。初为人母,最大的考验依然是一日三餐。未有孩子时,偶尔下厨秀一下厨艺。从菜品的选择到颜色的搭配,都极用心。大凡做秀都是用足了心思的,目的是给人看,让人喝彩。后来,一日三餐都要下厨,厨房重地的操作成了每日的必修课,再没有做秀的心思,只想如何简单点,减少在厨房里待的时间。能煮的就不炒了,能整吃的就不切了,能切块的就不切丝了,能白水煮的就不加调料了,能煮成一锅的就不分开煮了……有营养就行。水煮菜在我们家大为流行,水煮南瓜、水煮冬瓜、水煮萝卜、水煮大白菜……孩子他爹是北方人,于吃饭上并不挑剔。儿子也争气,吃着我的水煮菜,居然长得十分茁壮。
家里的厨房用料极简,花椒辣椒绝了踪影。我顾不得自己,把自己搁置在边缘的地方,一如成都菜市场里不遭待见的大白菜。偶尔遭遇肠胃空虚、舌尖欲望的袭击,我就去吃火锅。北京的皇城老妈跟成都的一个味道,食材都是从成都空运的。暴饮暴食一顿,继续搁置自己,相当于休克疗法。记得那一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打开窗,水润润的空气包裹到皮肤上,熨帖舒适,像极了成都的气候,勾起近乎乡愁的心思,竟然到了无法释怀的程度。麻辣的记忆泛滥起来,弥漫了整个感觉系统,浓烈得无法摆脱。想吃火锅的欲望,就像热恋了一个人,想起来,非见不可,不管千山万水。兴冲冲一刻也不耽误地赶去皇城老妈,大吃一顿,放纵自己的感觉,要了最辣的吃。第二天,后遗症出来了,脸上冒了好几个红痒难忍的包,肠胃出现剧烈反应,一阵阵绞痛,赶紧白水煮菜,小米粥调养。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四川的潮湿需要麻辣的饮食来驱寒,北京干燥的气候需要更温润的食物。久居他乡,身体已经被他乡的气候和环境改变了。即使心情依旧,也只能把乡愁当成暗恋了。当真热恋起来,是吃不消的。
明白过来,我的肠胃终于渡过了水土不服的煎熬,适应了北京的饮食。水煮了各种菜,发现水煮大白菜的味道是最好的。把大白菜用淡盐水泡了,用清水洗了,用手撕成碎块,放进开水里煮几分钟。做的时候菜刀都不用,也没有油烟,吃完之后,舌尖上留着天然清爽的淡淡甜味。我终于爱上了北京的大白菜,简简单单,营养丰富。或许,水煮大白菜就是我当下的生活态度。(川 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