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民：去掉一个最字，赢得一片掌声(孙晶岩)

难忘一席谈 谈吐见卓识

　　6月酷暑，惊悉吴建民先生不幸在武汉遇难，我的心格外悲痛。缅怀他的微信瞬间刷屏。优秀的外交官是不可复制的。

　　隔天是父亲节，吴家的亲人该多难受啊？我不敢再想下去，任泪水在脸颊流淌，我只能用拙劣的笔点燃一炷香，愿吴建民先生一路走好！

　　把这个“最”字拿掉

　　2007年深秋，我应邀到外交学院参加一个新书发布会。就是在这个发布会上，我见到了外交学院院长吴建民。我对他说自己正在写一部关于北京奥运会的长篇报告文学，关于“人文奥运”这一章想采访他，他热情地答应了我的请求。我将采访提纲通过学院办公室交给他，很快就接到了通知，说吴院长约我在外交学院见面。

　　那是一个寒冷冬天的早晨，我兴冲冲地驱车前去采访吴建民。多年的军旅生涯使我养成了守时的习惯，我提前来到外交学院办公楼，打算恭候他的到来，可是学院办公室的同志告诉我：吴院长已经到了。

　　作为外交官的女儿，我很关注中国外交官在国际事务中的言行。吴建民外交官的形象为世人所熟知，他曾经为毛泽东、周恩来、陈毅等国家领导人当过法文翻译。我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后，他成为中国驻联合国的第一批代表团工作人员。改革开放之后，他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的身份在公众场合亮相，成为令人难忘的外交部发言人。他从不咄咄逼人，讲的话却有理、有利、有节，只有胸有成竹、经历过多年外交生涯历练的人才能达到这个境界。

　　吴建民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儒雅、平和、谦逊，他身穿一件藏蓝色的毛衣、下着一条藏蓝色的裤子，外套一件棕色的夹克衫，脚蹬一双棕色的皮鞋，显得整洁干练，服装搭配堪称一流。那是一间中式的会客厅，陈列的是红木家具，他的身后是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他喜欢把双手插在胸前，有时也打着各种手势，以外交家的智慧和风度向我讲述了自己对于奥运会的真知灼见。

　　2008年奥运会即将到来，吴建民知道国家有关部门很重视奥运，但是存在一个误区就是重视硬件，轻视软件；重视表面，轻视实质。于是他就给北京奥委会负责人写信，说自己对北京筹办奥运会的硬件不发愁，中国有能力搞突击，最担心的是软件。我们应当如何看待奥运会？难道仅仅是几枚金牌吗？难道只看到一个表面吗？不！奥运会的精神是：和平、友谊、进步、更高、更快、更强。要进步就要战胜自我，在竞赛规则面前人人平等。大家进行竞赛，不能弄虚作假。奥运会重在参与，不能使用兴奋剂。获得金牌固然令人钦佩，没有获得金牌同样令人钦佩。

　　他对我说：“1896年第一届奥运会有很多优秀的东西，一届又一届地传承下来了，这是人类共同的财富，推动了社会发展，不从这方面来了解奥运会，那么只能是了解一点皮毛。我们作为主办方接待八方来宾，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参与奥运？中国人对奥运会的心态是老子要最好，这其实是一种弱国心态的反映。几年前有个提法：北京奥运会是最好的一届奥运会。你说要把北京奥运会办成史上最好的一届奥运会，你实际上就把别人否定了。好不好应该由人家说，我在国外听到这种说法很不赞成，就给有关部门提意见了。”

　　2005年，一位中央领导召集一帮老大使开会，听了吴建民的建议后觉得有道理，就把“最”字拿掉了。

　　吴建民接着说：“2004年亚洲杯期间，日本队赢球了，我们某些人烧人家国旗和汽车，大声喝倒彩，骂人家‘小日本’，这很不好，没有道理，太狭隘了。”

　　孔子曰：“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我觉得吴建民是个求真务实的人，见多识广，敢于直言。

　　丹麦大使讲了一个令人感慨的故事

　　谈话很投机，我有意转了话题说：“战争给人类带来了巨大创伤，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有三万名犹太人在上海得到了中国人民的安全庇护，使他们从欧洲纳粹法西斯残暴的大屠杀中逃离出来，请您谈谈中华民族的包容性问题好吗？”

　　他说：“中华民族是一个胸怀很宽广的民族，很讲究包容性。在唐宋年间，一支几千人的犹太人队伍进行迁徙，几经流浪终于从中亚到达中国河南一带，居然在河南定居生存下来，并且被中国文化同化了。这种现象在世界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做到，因为犹太人到了世界任何地方都受到排挤，唯独中国人不歧视他们。欧洲人到了美洲大陆，对印第安人斩尽杀绝。我们三国时期诸葛亮七擒孟获，这需要多大的气度，我们中华民族是个很宽厚的民族，盛唐时在中国朝廷中做官的有3000多名外国人，马可·波罗就在扬州做过知事。”

　　我笑着说：“我出生在山东，我们家乡出圣人，我崇尚儒家文化，儒家文化提倡仁政，讲究爱人。孔子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是一种大境界。”

　　他呷了一口茶，真诚地说：“汉族没有一个是纯种的汉人，从南到北长相有白有黑都是汉人，这是从中华文化的根脉来的。中国是一个大熔炉，中华民族有气魄。中华民族的包容性体现在承认别人的存在，合理地与人交流。中华民族要寻找与世界的共同点，要有广阔的胸怀。中国正在崛起时举办这届奥运会，不要太在乎得金牌的多少，需要看重的是奥运会时全世界都会来看咱们中国，直接来中国的人有上百万，还会有几十亿双眼睛通过电视来聚焦中国，看中国在崛起时究竟是一个咄咄逼人的国家，还是一个和平、文明、进步的国家。如果你狭隘，自己得了金牌就狂欢，别人得了金牌就骂娘，那么这个民族是很可怕的。”

　　他接着说道：“重视软件就包括民族精神，提高民族素质很难，中华民族素质总体不错，但仍然存在乱扔垃圾、随地吐痰、不爱惜公共财物、自私的陋习。民族素质的提高是几代人的事情，北京奥运会给中国带来了一个提高民族素质的机遇。奥运会把北京市民动员起来学外语，重视软件建设，讲文明、树新风，很好，要向世界展示一个真实的中国，不要表面光，糊弄人。”

　　2006年，法国前总理拉法兰到中国访问，吴建民邀请他到外交学院演讲，拉法兰提出“21世纪中国文化应当对世界做出更大的贡献”的提法。

　　吴建民问他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世界能够发展到今天，没有中国和东方文化的贡献是不行的。”

　　吴建民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他1994年至2003年在荷兰和法国当大使，他的夫人施燕华在卢森堡当大使。有一天，丹麦驻卢森堡大使感慨地对施燕华说：“中国人真好！”施燕华问道：“您为什么这么说？”他真诚地说：“我的儿子到中国旅游，我给他一个旅行包，一些钱，让他坐硬座火车体验中国的民间生活和风土人情。男孩子很劳累，上了火车脱了鞋子就呼呼大睡。等他睡醒时，发现脚上穿的袜子没有了。再一细看，座位旁拴了根细绳子，绳子上晾的正是自己的袜子。原来他穿运动鞋，脚和袜子有点臭，坐在他身旁的一位老妈妈就趁他熟睡之机把他的袜子脱下来帮他洗好晾晒了。”

　　吴建民讲的这个故事令我印象深刻，坐硬座列车的都是中国普通的老百姓，这就是真实的中国。中国老百姓很善良，没有矫揉造作，这位老妈妈并不晓得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外国小伙子是外国大使的公子，她洗袜子的举动正是中国人善良、朴实的真实写照。细节见人心，一个行动人家就说你中国好，外国人精明得很，他们一眼就能看出你的举动哪些是真情流露，哪些是做表面文章给人家看的。

　　“不要成为新一代留学垃圾”

　　吴建民在常驻联合国期间，有一个美国人对他说：“你们中国老百姓热爱生活。”

　　吴建民诧异地问何以见得？他说：“唐山大地震期间，北京的老百姓住在大街上的防震棚里，还在唱京戏、拉二胡、打扑克。他们碰到灾难不气馁，那么艰苦都没有磨灭乐观的生活态度。”

　　吴建民博学多才，平易近人，在国际事务中善于交朋友，传播中华文化，外国朋友喜欢和他讲心里话。一度中国和苏联一样商品短缺，购物需要排长队。一个法国人问道：“吴大使，你发现苏联人排队和中国人排队有什么不同？”

　　他一时回答不上来，机智地反问道：“你先说说。”

　　那个法国人幽默地说：“我观察过，苏联人排队一声不吭，拉长脸；中国人排队有说有笑聊起天来，自我调解，这是民族性的真实体现。我们法国的人均GDP比你们中国高，可是到了公园里，经常会看到一个老人独自牵了条狗在散步，他的神情呆板而孤独，他可能物质生活很好，但非常冷漠。而你们中国，老百姓收入并不高，可你看公园里晨练的老人，打太极拳、耍太极剑、唱京剧、跳广场舞……你们的人均GDP比我们低多了，可你们老百姓的幸福指数比我们高多了。”

　　听了他的话，吴建民会心地笑了，只有心地善良、知识渊博、待人真诚的外交官才能广交朋友，听到这样有意思的谈话。

　　2006年5月，吴建民到瑞士日内瓦出席“城市与生活质量国际研讨会”，他在会上说：“城市生活质量物质文明固然重要，文化也很重要。中国人过去生活很艰苦，过春节只能买半斤花生、二两瓜子，但中国人自得其乐。中华民族乐观向上，不低头，相信明天比今天好。中国人重视教育，哪怕第一代华侨出去刷盘子洗碗，也要勒紧裤腰带供孩子上大学。”

　　2007年，吴建民到瑞士参加“世界经济论坛”，途经巴黎时会见了些朋友，他们非常关心北京奥运会，恳切地对吴建民说：“2008年奥运会在中国举行，你们要有个思想准备。中国有13亿人口，大家都希望中国好，但有些势力总想给主办国抹黑。如果发生了问题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很多届奥运会都出过事，1972年德国慕尼黑奥运会以色列运动员被杀，1996年美国亚特兰大奥运会奥林匹克公园爆炸……中国人最缺乏平常心，万一出现不良事端要泰然处之，要有平常心态，不要弄虚作假遮遮掩掩。”

　　你是一个真诚的人，人家才会对你讲真话。良药苦口利于病，这些肺腑之言只有在人家充分信任你的情况下才会和盘托出，吴建民的人格魅力由此可见一斑。

　　他对国际事务太熟悉了，我甩开了采访提纲，把话题扯到了中国崛起上来，他侃侃而谈：“中国处在崛起的过程中，世界看好中国和印度。目前欧洲经济放慢脚步，美国经济在衰退，而中国经济生气勃勃。当今世界没有中国在里面怎么行呢？中国崛起后世界会有各种各样的复杂心态，欧洲人会用苏联的做法来套中国，苏联强大了就要侵略别人，中国会不会也这么做啊？美国在现代史上的崛起对世界影响最大，美国1776年独立，1913年美国人均GDP就超过英国，成为世界第一强国。1914年世界首富美国的人口是9800万人，今天的中国有13亿人口，中国的崛起就是13亿人的崛起。就像一个农村，村子里的30户人家中有一家富起来了，他们肥得流油，还是壮汉，村里其他人当然要联合起来防范他。人家对中国崛起的不安，设身处地地想还是有道理的。”

　　我问他如何看待东西方文化的交融和碰撞，他略作沉思说道：“今天的世界是西方文化做主导，世界对中华文化不了解，用西方文化来观察中国，对中国存在各种偏见。中国的崛起将走过一条困难的荆棘丛生的道路。中国过去一直贫穷，某些人穷怕了，到外国旅游，吃自助餐本应吃多少拿多少，可是某些中国人一下子拿很多，生怕吃亏，到处抽烟、吐痰，文明素质太差。现在有些有钱人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国外留学，这些独生子女娇生惯养，言谈举止很不文明，不好好念书，成为新一代的留学垃圾。”

　　“你们这个故事对美国人讲过没有？”

　　我说，那位外国大使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中国旅游，让他坐硬座车厢的例子太棒了，真应该让更多的中国人知道什么叫作精神贵族，不要穷得瑟，艰苦的童年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人与人之间要比境界、比文化、比读书，不要比享受。

　　他坚定地说：“奥运会既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要想让人家尊重你，你首先要尊重人家。我们要加强东西方文化的交流，讲礼仪，文明地对待八方来宾，这样中国才有希望。”

　　我们还谈到了欧洲文明和美洲文明，他说：“欧洲文明和美洲文明对世界贡献很大，欧洲文化是从基督教文明演化而来的，现代科学技术是欧洲人总结的，美国文化是二元对立论，今天世界的进步与欧洲文明和美洲文明有很大关系。21世纪必须融入东方文明，而东方文明中重要的元素就是中华文明。一个外国人跟我讲‘我患了前列腺癌在自己的国家没法治了，来你们中国用中西医结合的办法治疗了六周，癌肿缩小了三分之二。’这个例子很有说服力，西方人有些多年治不好的病，我们用中西医结合给治疗好了，人家就对中华文明刮目相看。中华文明的文化内涵很了不起，我们要把中华文明的复兴奉献给世界。”

　　一个出色的外交官应该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吴建民有思想、有见地，在国际事务中不断发出理性的声音。有人说他骨头软，其实他们不了解实情。谈世界问题是绕不开美国的，我把话题扯到了美国，吴建民说：“美国人就不懂‘和而不同’这一点，他们要让世界上所有的人按照他们的意志行事，美国人要当世界警察，当头儿，想让伊拉克听从他的，人家不听美国就往伊拉克派兵，结果打死了几十万无辜的老百姓，美国兵也死了4000多人，造成了伊拉克地区失衡，教派仇杀。我曾经问过法国人：‘我们三国时的诸葛亮对孟获七擒七纵，你们欧洲人到了美洲，对印第安人是这样对待的吗？’法国人听迷了，反问我：‘你们这个故事对美国人讲过没有？’”

　　他说：“中国人对世界最大的贡献就是中华文明的内核，当世界聚焦中国，我们要让世界了解中国在人类经济发展史和文明史上所起到的进步作用。近年来中国的经济持续增长，中国面临着严峻的挑战，中华民族的胸怀是宽广的，任何大灾大难都能克服。中国在明成祖之前很开放，郑和下西洋是开放的标志，明成祖之后中国才封闭了。一个和平的、进步的、文明的国家令世人尊重和欢喜，相反一个好战的、野蛮的国家谁见了也会讨厌。”

　　那是一次令人愉快的采访，他睿智犀利，没有讲稿，有问必答，旁征博引，信手拈来，对孔孟的语录倒背如流，对国际事件的陈述条理清晰，所有的观点都是吃到他心里的活计，没有一句空话、套话、假话，作为一个资深外交官，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啊！他说过中国要想大发展必须有良好的外部环境，外交难在讲的道理要能站住脚，能让人信服。他的真知灼见打动了我，我觉得他是一个文化素养很高、有思想、有见解的称职外交官，呕心沥血地在传播中华文化，传播友好的信息。

　　本文作者孙晶岩：国家一级作家，曾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等20余项文学奖。著有《中国动脉》、《山脊——中国扶贫行动》、《五环旗下的中国》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