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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桂柏:爷的爱疼妈的泪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6月16日10:44 来源:中国作家 张桂柏

  哪个父亲不疼儿,哪个子女无母爱。父母的这疼、这爱,滋养了我们一辈子的品性,铸成了我们一辈子的动力。我,就是在父亲的爱疼、母亲的眼泪中长大的,朝着他们期望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方向不断前行。

  1

  苏北盐城是我的老家。那里村上,尊曾祖父为“老太爷”、敬祖父为“爹爹(diā)”,称父亲为“爷”、母亲为“姆(m)妈”。自牙牙学语到当兵离乡,十八载我天天“爷呀、爷呀”地叫,日日“姆妈、姆妈”地喊。

  我是40年前当的兵。入伍后,家里来的都是平安信。这既解了我的乡思,也让我把心思和精力集中到部队工作上。学毛著搞讲用啊,学雷锋做好事啊,学硬六连大练兵啊……我是样样积极,件件热情,不到半年就受到嘉奖,整天喜滋滋的,一直持续到邻居来信。

  那天,当我看到寄信人是邻居的侄子,心想要么是村里出了啥新鲜事,要么是这小时伙伴又玩出了新花样,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但信函让我一下如遭雷击。信,第一遍看下来,我惊懵了;第二遍再看,我已泪流满面;正想看第三遍时,班长已把干部叫了来,我只喊出“连长、指导员”,便泣不成声。

  信上说:“你妈妈整天地哭啊,哭得我们心都碎了。悄悄告诉你吧,你爷去啦,去三个月了,全家都瞒着你呢。这也不怪家里头,是你爷临去前,望着家人和邻居,叮咛又叮咛,嘱托又嘱托‘三儿刚到部队,我的事别告诉他,不能让他分心走神。三儿性子急,一跺脚跑来家奔我的丧,多耽误工夫啊!’你爷最想你,又不让你回家见一面,一屋的人,听着当场就流泪了。你爷为的你好啊,大家听得明明白白,所以你妈先点头答应,其他人也都应承‘不告诉三儿’,你爷这才闭上眼去了。我们在场的人,谁也忍不住,都哭出了声。你妈哭晕过去好几次。”

  “爷呀,姆妈——”我不顾一切地哭丧着。

  原来,我当兵不久,父亲就感到嗓子疼,吃不下饭,医生诊断说:得了“怪病”。老家那儿讲的“怪病”,就是忌讳说的“癌”。父亲患上了食道癌,已是晚期。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父亲就不让治了,“那糟蹋钱,日子不过啦!”因此还跟家人急了眼。

  父亲六十不到,这个年岁若去了,怎的心甘?老跟母亲唠叨着三个儿子:老大刚成家,老二还没娶媳妇,三儿才当兵,往后会成怎样……他都放不下心,晚上睡下后就蒙着被子,哭!母亲成夜成夜守在身旁,陪着父亲以泪洗面。

  自从发现“怪病”以后,父亲说不能吃就什么也咽不下。开始家里吃饭,他还能喝点汤,后来汤水难进,就撑着坐在桌子边上陪劝家人吃,再后来家里人端起饭碗,他也捧起个碗,但马上转过身去,不让家人见他难过。虽然听不到父亲的半句叹息,但家里人都知道:他,眼里滚着泪。

  很快地,父亲消瘦得只剩皮包骨头,颧骨下边塌陷得深深的,全身没有半点劲,唯有眼神与妈说话。妈问:“想三儿了?”父亲就眨眨眼:“想。”又问:“叫三儿回来望望你?”父亲晃晃眼:“不。”妈说:“三儿晓得了会急的!”父亲抖抖眼,意思是说:“兵当好了,有出息了,就懂了。”直到姆妈说不叫,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母亲与父亲生活几十年,为儿女操心几十年,这时候全懂父亲的心思。

  临去前,父亲极度衰弱地连眼睛都少睁了。知道时日不多,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挺着坐起来,给我写了最后一封信:“三儿,家中都好,我和你妈身子骨硬棒,家里家外和和睦睦。只你,在部队不要想家,好好工作,争取进步。”

  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只觉这信比以前短了许多,字迹也显无力。但那也仅是转瞬一念,何曾想这竟是父亲的诀别!

  “爷啊,我三儿再也见不上您了!”想到今生与父亲永别,我就像一下失去了扶手,失去了梯子,失去了护栏,失去了老罩。我找出父亲那封绝笔信,重读父亲留下的几行字,那是笔笔滴着泪、字字渗着爱、行行透着疼!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走出“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老脑筋,毅然送我入伍已是开明。但要一个父亲临终前不见最疼爱的幺儿,这是怎样的坚毅!特别是诀别时还不忘嘱我安心,鼓我上进,这又是怎样的期许!我手捧着父亲最后的信,眼里、喉里、心里,酸楚连着酸楚,刺痛连着刺痛,父母为儿成长撕心泣泪的往事,一段段浮现在眼前。

  2

  过去家里穷啊!保证儿女吃饱饭,是摆在父母面前的头桩大事。何况我家三兄弟就是三个饭缸子,吃饭的事就更急迫了。父母风里来雨里去,年月不空铆在田里干活,半日不闲撒向土里刨食。早上,他们趁着黎明前的麻麻亮,下地了;晚上,摸着日落后的花花亮,还在劳作。佝偻着腰的父亲、裹着小脚的母亲,真是“从鸡叫干到鬼叫”!即便如此,家中吃粮仍不充裕。为了紧给我们儿子把饭吃饱,二老经常煮蒿菜、泡锅巴,一碗碗填到自己肚里。每逢这个时候,父母就说“一辈子就喜欢这野蒿的苦凉味、锅巴的焦糊香”,托出辞来哄我们。

  我是父母的小儿子。我生下来的时候,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又赶上“大跃进”,全村人一起吃大食堂,生活不济啊!姆妈哺我的奶水少,总觉得我身子弱,有歉疚感,对我尤为疼爱。家中无论吃干的,还是喝稀的,她都要稍稍多留半碗给我加小餐。备受呵护的我,本来生长顺顺溜溜,却不想在一个凄凄冬月,患上了百日咳,整天咳,嗓子发炎辣疼,两个多月好不了。见我碌碌直翻白眼,脖根嗝咕嗝咕的,只能发出嘶嘶喘声,后来高烧昏迷,任怎么喊,迟迟没应声,母亲戚戚哭了下来。

  父亲到处寻医问药,不知从哪寻了“野藕”的偏方。可是三九天气,北风呼呼刮个没完,那串串冻钉排排挂在檐头,到哪找野藕去?

  父亲却匆匆跑出屋去。他下到野塘,敲开冰块,脱掉外裤,裸腿赤脚,刹刹站到齐腰的刺骨寒水中。顺着荷叶枯梗,找啊找,摸啊摸,一旦脚趾在淤泥中触到藕了,急急伸下两手横竖摸排。就像见到救命草一样,牢牢抓住不放,奋不顾身要取回来。而上身,已全部浸泡在凛凛冰水里。取到藕的父亲沿埂越陌,咚咚狂奔回家,把野藕交到妈的手中。他却“呛呛”地喷嚏打个不停……

  母亲速速切下藕节放到锅里,点柴烧煮。熬呀熬,把藕节茶煮好了,滴滴盛进碗里,温温端到床头,匙匙喂到我嘴里。如此,连连许多天。妈把去节后的藕段,杵在石磨上,细细摩擦成泥,而后搓啊搓,揉啊揉,做成颗颗团子,烹调出来开我胃口……

  又是一天夜半,恍恍惚惚之中,似乎听着父母悄悄施作法水的响动。这是迷信啊,但父母默默为我做了。门堂上,条台前,父母双双屈膝跪地,围着一个水碗,水碗里放有三根筷子。母亲跪着,一手扶着头朝碗底的筷子,一手从碗里撩水往筷顶上淋。父亲跪着,一边叠折着黄腾腾的纸钱,一边喃喃低语。

  “列祖列宗:哪个想念小孙子了,喊到谁谁就让筷子从水碗里站起来,他爷和他妈心中有数,就烧钱给你们,你们好回去啊!”

  “是爹爹吗?”

  “是奶奶吗?”

  “是老太爷吧?”

  “是太奶奶吧?”

  “是不是叔伯门上哪位上人?”

  ……

  父母把他们知道或听过或是能猜到的老祖宗一一喊了,可筷子散散地没从水碗中立起。见状,母亲继续稳稳撩水,父亲继续静静念喊。

  “各路神明:我家宝宝幼顽调皮,若是冲撞了哪位,哪位听到喊就从水碗里站起来,他爷、他妈心中有数,就烧钱给你们,你们好回去啊!”

  “是天公公?”

  “是土地爷?”

  “是观音娘娘?”

  “是灶王爷?”

  “是不是黄大仙呀?”

  ……

  可任父母怎么敬呼,三根筷子依旧不拢,没有从水碗中立起。父亲母亲兮兮发慌起来,再再下跪,再再磕拜,再再抚筷撩水、叠折纸钱,再再念唤位位祖宗、路路神明。

  法水做到第三遍,父亲沉沉音嘶起来。“我两口子四十岁生下这个宝宝,谢念祖宗、神明又赐一子。孩子生在灾年、长在荒年,身子骨一直单薄,承不起病呀痛呀,敢请祖宗、神明护佑为尚。这宝宝还小呢,有什么冒犯的地方,那是我们做父母的不是,有话跟我们说,有事冲我们提,有难让我们担哪!千万千万,保过我们宝宝吧……”

  母亲揪揪心焦,已经泪珠串着泪珠。滚滚泪水滴落在三根竹筷上,与撩起的碗水融合在了一起。此时,这跪、这念、这水、这泪,在这一刻显现神奇了:三根筷子贴附一柱,不偏不倚,立在水碗中央!

  “哦——站起了,站起了!晓得了,晓得了!”父母切切将纸钱拿出门去,照着老屋西北角的地方,把它们烧起来,张张化散开去。

  “祖宗好还吧!神明好还吧!”

  “宝宝回家喽!宝宝回家喽!

  那送灵和招魂的声音,在静谧的夜空悠悠呜呜传着,似穿透一切,动撼一切……这在我幼小的心灵划下了深深的记忆。

  爷和妈为我做以上法水的时候,每一句饱含千分的虔诚,每一动饱含万分的小心,生怕又让祖宗感到不孝,生怕又让神明感到不敬。跪在地上时间长了,两双膝盖全肿……

  不久,我高烧退了,炎症消了,血痰怯了,嗓音清了。当我身体康复过来的时候,父母累倒了。

  对于小时候那场病能好起来,至今我也不信是什么法水显灵。这,是父母呕的心沥的血结的好啊!

  我从昏迷中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本家老村医,他扶起我说:“宝啊,醒啦。再喝口野藕茶吧。还有藕泥团子温好了等你吃哩。”

  待我喝了藕节茶,尝了藕团子,老村医继续说道:“这野藕呀,好药用好食用,是你爷跋到冰水里采回来的,你妈一碗碗煮出茶,一把把揉团子。还有你爷你妈……”老村医还想继续说父母为我做法水的事,却再也说不下去,泛黄的老花镜里泪星闪闪。

  见七十多岁的老爷子说出了泪,年纪小小的我哪能撑得住,“爷呀、妈呀”地嚎起来。“宝吧,别哭,你病还没全好,不能哭。我是想要你记住,这次病不是我能治好的,全靠你爷你妈。你爷和你妈为了你们,把心掏尽了,把心操碎了,上苍被感动了,所以得好报呢!”

  3

  为了儿女,把心掏尽操碎,正是父母一生的写照。在那个吃饭都困难的岁月,父母想方设法让三个儿子都读完了高中。

  我家读书重教是从祖上传下来的,话说老太爷,一个老实的农民,由于不识字、没文化,常受强巴人欺侮,为此立誓让儿孙识文断数。传至爷爷这一辈,他硬是把爷送到私塾,爷是私塾先生的最后一位学生,而姆妈是私塾先生唯一的女儿。有这样的背景,爷和妈“耕读传家”的念想异常笃定。

  刚开始,有姐姐帮忙,加上小脚的姆妈,家中算有两个半劳力,勉强供我们三兄弟上学。但随着姐姐出嫁,日子就不那么容易了。当时,大哥高一结束,待上高二;我初中毕业,中考在全县东南片公社排前名,已被高一(1)班录编;二哥低我一级,还在读初中。我们三个兄弟都很努力,互相解题比赛,任课老师很是欢喜,常到家里做家访,给予鼓励。

  然而,暑假当中,爷和妈太过辛苦的情景,让我们做儿的不忍了。一天风刮得凶,管生产队水田的父亲见风车转得猛,怕刮坏了,就用叉子去钩,想把风车刹住。可越转越快的风车,却连叉带人把爷卷到空中。情急之下,父亲伸腿勾住一根桩死死拖住,待落下来时,腰被棚轴狠狠撞了一下,瞬间晕倒在风车下边,幸被水田里除草的人发现,送到家里——父亲的命是保住了,但暂时再无法劳动。

  又一日,上工迟了的母亲,跛着小脚,爬沟过坎,跌了跟头又强撑起来,直往红旗子插的田块奔。收工时,姆妈抱着锄头,一瘸一拐回来。我和大哥忙去搀扶,坐下后姆妈的裹脚却放不下来——被血迹凝住了。我舀来温水冲泡,哥哥慢慢揭裹脚布。只见裹脚每揭一层,血水就滴一层,揭到最后,姆妈四个小脚趾全是血泡,大拇脚趾是红肿的,脚踝骨是红肿的,小腿还有被划破的伤口……弱小的妈呀,要强的妈呀!那场景,至今想来,我都止不住泪。

  “爷、妈,想着我们吃,想着我们穿,想着我们上学,都苦成这样了,我们还不体谅,就不配做儿子了。”那天晚上,我们三兄弟聚在一起。

  “村里多数同伴也就读个小学、初中,大都回家帮父母干活了,我们非要读完高中吗?”

  “我们三个,有个把人读完高中就行了,得赶紧回来两个帮爷和妈干活。”

  兄弟三个,你一言,我一语,很快达成了共识。那谁读谁回呢?

  “我是老大,我得回来。”大哥态度坚决。

  “小三读书比我好,能学出来,让他继续读,我也回来干活。”二哥说。

  “我最小,爷和妈最疼,我也回来,帮一把是一把。书,以后有的读就读,没的读就仿自学青年业余读读吧!”我表达了意向。

  “小三呀,我们都回家干活了,爷和妈肯定不同意。你年纪小,别提退学的事。不然还是解不了家中的难,帮不上爷和妈的忙。” 大哥、二哥同时劝我。

  商定后,大哥带队来到爷和妈的面前,不等大哥说完,爷和妈就火了:“你是老大,老太爷、爹爹定下的规矩,你敢反?你不往下传?你不带头?校长大会表扬你是个好学生、好班委,我们脸上有光啊,可现在,你突然说不学了,你丢得起这个脸,我们还丢不得呢!”

  见大哥被骂,二哥一时语滞,我急了:如果弟兄没一个退学干活,家中的困难还不是担在爷和妈身上?我说:“爷呀,你腰伤了,真要有人帮工呢。姆妈,你小脚,又崴着了,也要有人照顾呢。两个哥哥小学毕业后没学上,隔了几年大队办初中,公社办高中,你们想尽办法才让大哥二哥分别插了班。他们已经耽误了几年,让他们继续上吧,不然没机会读了。我年龄小,停学年把也误不了,等大哥高中毕业,我再读还来得及的。”

  正说着,不知怎的,父亲长年累月扛重活,精疲力竭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叹气;妈裹着细足,整天与妇女组大脚们晒活计,爬沟过坎跨缺口,多难哪……怜情痛景全涌心头,我越发难过。跟着爷添把劲,随着妈带把力,那多好啊!我由衷地道了句:“我要是爷、妈生的小女儿、老丫头就好了,随着爷,贴着妈。”

  我本就是家中宠爱的“三儿”,见我这么说,爷和妈脸色缓和下来:“难得你孝悌,又想父母又想哥哥。”理解、体谅,大凡为人最质朴的情感。本来大哥提了想法,父母内心已经感动,我竟然也提出,更是意外。只是大哥大了,父母没表露,我小么,便夸几句,就跟平时我总比哥哥多吃块糖一样。

  妈妈对我夸着“好宝宝”,眼角不经意地湿润了。一双小裹脚,爬沟过坎跨缺口的滋味,对妈来说,苦啊难啊自己更清楚。何况,她跟爷私下嘀咕过:“三儿娇,像个丫头。要真是个姑娘,才好呢!”没想到方才一句话,通到妈的内心。

  不过,大哥、二哥以为爷、妈欲留我停学帮工,坐不住了。“不说大,也不说小,就论谁读书更好。爷、妈晓得的,你们张罗我和二弟插班重读,但成绩总到不了前头,校长表扬我,那是因我劳动班委当得好,带着同学把校田种得旺,我的长处还是劳动。而三弟呢,一笔汉字写得好,作文经常上墙报,数学考试做样卷,怎解方程难不倒,样样学习兴趣浓,升考高中列前茅……”大哥竟把我们平日玩笑的顺口溜说了出来,“所以,三弟最能把书读出个子丑寅卯来,决不能停学。二弟呢,有原因的,更需要读下去,长长脑子。”大哥谈到二哥只一语带过,“有原因的”,强调读书的必要。家人都知道,这“有原因的”是什么原因:二哥生下来就有些反应迟钝,村里人说他“呆”!大哥顾忌这点,就没有多言明挑。

  爷、妈听在耳里,点在头上,二哥却难得认真起来。“大哥哥说得对,又不对。对的是,三弟读书好,还高我一年级,常教我做作业,我晓得不让他读下去,哪个会答应?你说得又不对,什么‘有原因的’,不就是我读书不如弟也不如你吗?是不是?不就是人家喊我‘呆’吗?是不是?你想的做的,我都比不上你,是不是……”二哥言辞不是很清,多半就是这个意思,说不利索便捶头打脑哭起来,“我恨自己有头无脑,没用啊!爷啊妈呀,你们生下我做什么……”

  一家子本就同情二哥。这回,冷不防被他一顿呛吧半顿嚎,哪个还忍得住呢!那么,三个儿子到底谁继续上学,谁留家干活?最后父母的决定,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爷又用《三字经》述理。

  “你爷这,说的上学大道理,听明白了?我们还没老得不能做活,解难也还有办法。”妈接话道。

  “你妈说得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爷又文文地补了一句。议到家里的大事情,爷和妈向来一问一答,一唱一和。

  我听明白了,大哥也听明白了:供不供学,父母的事;学不学好,儿女的事。此时,只有深深的感激,只有用一生也报不完的恩,只有服从父母。暑假结束后,大哥继续读高二,我坐进了光荣的高一(1)班,这可是优生班啊。

  而二哥,看来是没明白爷和妈的心思。开学不几天,老师就找上门来:“你家二子怎没见去学校?”爷和妈这才知道二哥逃学了。自我停学,他居然敢!

  他的逻辑很简单:反正哥哥、弟弟上学成绩好,那就继续上学吧;反正家中有困难,自己有力气干活,那就到生产队挣工分吧。想法简单,却谁说不是事实?谁说不合情理?二哥虽说反应慢些,但认定的事理,他不会变。说太实诚也好,认死理也罢,他就这样。换个角度,二哥特体贴父母,特懂事,特明白。

  那几天,二哥感觉可好了,自己找生产队要活干,参加到一个男劳力组,凭一身的蛮力,一干就记满分。组里人人夸他:做庄稼活的一块好料子。他还不得牛起来吗?

  二哥一旦高兴,情绪好些,思维展开会更清爽些,语言表达会更完整些。这天傍晚,收工回到家里,二哥本想乘兴跟爷和妈说说真实想法。

  我们兄弟从小都有点怕妈,不大惧爷的。因为爷温和些,妈严肃些。其实,这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在爱子女上,父母都是一样的慈;在管子女上,父母都是一样的严。

  趁着妈妈在灶上做晚饭,二哥先找到正在打草鞋的爷。可二哥那想法刚提了头,便让爷扭了题。

  “二子啊,你给爷说说,‘图钱’与‘前途’,怎么处法?”爷出的题目,一下把二哥弄懵了。“图钱?前途?我……”这种情况下,二哥肯定又得回到语滞状态。

  “你不懂了吧?”爷像跟二哥猜蒙蒙似的,“为父跟你慢慢说啊!图钱,就是停学干活;前途,就是停活上学。要前途呢,不停学习,不断上进。要图钱呢,做的眼前活,挣的眼前钱,路走得不会更远,钱挣得不会更多。有前途,一定能图钱;会图钱,可能有前途……”

  这番“左是左 、右是右,左及右、右及左”的话,将二哥弄得似明白又不明白。“我上学,读不好书,就是没钱图;我干活,一天能挣十个工分,就是有前途。爷,我懂了,是这个意思吧!”

  爷一听,“你、你……”气得直瞪眼珠,缓了口气,“儿他妈,你把二祖宗拧拧清,我没法跟他叨理了!”

  “叨啥叨!”姆妈一手拧住二哥的耳朵,一手操起平时上工手上拄的木棒子,“噗叽”抽打下去。二哥本来光背惯了,一棒子下去,背上青筋直暴,二棒子下去,就见到血印子。妈早憋着火了,一则哥哥弟弟上学了,而你就不去;二则老师一直对我们家很尊重,你让老师多奔一趟;三则你爷跟你吐沫说干了,你还是那个死理。“话,你听与不听?学,你上与不上?说!说!”妈妈井喷似的责骂,又一棒子下去,“咔嚓”棒子断了,二哥扑通倒地,全身抽搐,口吐白沫……

  “二子啊——”姆妈甩掉手中断了半截的棒子,扑到二哥身上疯哭起来。爷也紧张上了,顾不上解开腰间打草鞋的绳带,两步跨蹲下去,给二哥又是捏人中,又是掐虎口,直呼:“小伙,你真傻呀,打是吓唬你,怎不知道避呢,过去你会避让呀!”

  我们三兄弟挨打不止一次。爷和妈待儿子,打骂跪罚都是教,对此我们做儿子的从没异议没反过嘴。这次,二哥挨打没避让,估计是听爷三绕两不绕的“前途图钱”道理,正使他糊涂着混沌着。妈打二哥失手,也因干活儿累疲了,回家又忙做饭,更是二哥前不听话、后不搭调,把妈气恼了。以往有打有避,儿子听话了,便罢了,哪知二哥木头木脑,这回不避不让了呢!

  “全怪我哎,只顾打草鞋,没好好跟二子说!”爷怨絮道。听爷自怨自艾,妈更悔起自己来,她重又抓起断棒,朝自己身上抽,被爷挡住了。她哭得伤心哪,“二小伙,二小伙”的呼唤着。

  休克了好一会儿,二哥总算恢复了过来。张嘴叫得“爷呀、姆妈——”

  真是人天性、血中亲!这一声叫,让爷哽咽得“二子、二子”说不出话来。姆妈那个哭,“小伙啊,妈对不起你……”泪若潮,声若涛。

  “前途、钱图……姆妈、爷呀,我有力气,没脑子,做生活有前途,上学瞎图钱。我到队里做了几天活,能干得动,好帮家里呢!”二哥懵懵懂懂的话,忒是可气可笑,哪是刚挨打的人讲出来的,就是个不长记性!然而,二哥恰恰是“有原因的”,爷和妈连半点尴尬的笑容也没有,只是心艾艾地同情儿子,泪涟涟地理解儿子。

  “妈妈给你说啊,你不上学读书,人家又会说你呆,其实你哪里呆啦?你想着爷和妈,想着兄弟,想着帮家里做生活,多懂事呀!你不呆,妈生的儿哪个也不呆。你也不满意人家说这个呆字,对不对?二子呀,你是生下来脑子有点木,有点慢而已,千万不能人家说呆啊呆的,你自己听多了习惯了就认了。俗话说得好,好心有好报。你这么好的小伙,以后做什么都不会比别人差多少。爷和妈相信你,你呢?”

  “嗯!”二哥点头,看来他把妈妈的话听进去了。妈妈接着又说:“二子呀,要不被人家说不是,还能处处说得过人、做得过人,唯有读书高啊!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外公常教,也最中意你爷好学。正是这个原因,我才做了你们的妈。”

  “我要跟姆妈和爷一样,说得过人,做得过人!”

  “对呀,二子啊!”

  妈妈循循善诱,二哥渐渐开窍。爷趁热打铁,接过话题:“读书高,读书高,就在读书多了,文水多了,脑子长了,本事长了,话比别人会说,活比别人会做,既有前途,又能图钱。”

  乖乖隆的咚!一句“图钱”与“前途”的题目,终于化开了。真是和血和泪,苦口婆心哪!结果是,二哥高高兴兴上了学校。二哥上学非同一般。在村里,乡亲们本以为,老二有点木、有点慢,爷和妈会抱着上不上学随儿的态度。这回却是打心眼儿里敬佩:“老张家对儿子没疏一个,没欺一个,家风好哩!”

  可怜天下父母心!在爷和妈眼里,儿女都是自己的血做的,情上哪个不嫡亲,事上哪个能落下?有道是:手心手背都是肉!爷和姆妈绝不让三个儿子中的两个上学,一个不上学,也绝不容二哥自作主张。即使二哥的想法充满善心孝心,也要阻止。在父母的坚持、鼓励下,二哥圆满完成初中学业,也考上了高中。一时间,高中三个年级分别都有我们兄弟仨就读,很引人注目。

  4

  三个儿子同时上高中,这在平静的老镇,视为新奇;在赤贫的农村,何谈容易?这荣光的背后,是爷和姆妈更加辛勤的付出。

  那个年代,种田可没有机械化一说。种瓜呀点豆啊,锄地呀松土啊,抬桶呀施肥啊,打药呀灭虫啊,整枝呀拔草啊,割麦呀收稻啊,拾棉呀拣花啊,脱粒呀扬谷啊,挑筐呀扛斗啊,摇船啊卖粮啊,破冰呀挖河啊……一个步骤不能少,一点时节不能误,一个环节不能混。在那无数的日日月月里,爷又闪了多少次腰?妈又跌了多少跟头?

  假若不让三个儿子上高中,相比而言,活计将是何等的轻,工分又是何等的高,收入将是何等的多,衣食又是何等的丰,日子该是何等的好!这简单的账,爷和姆妈不会不明白!但他们依旧不改初衷,就这么任劳任怨,就这么熬苦熬累,就这么风里来雨里去,就为多挣点工分,就为多挣点收入,就为儿子们多凑点学费、多凑点食宿费。

  爷、妈苦劝我们继续读书时,曾搁下一句:“解难也还有办法。”什么办法呢?那就是在做完集体分派的农活之后,爷一回到家就绷紧绳带打草鞋,妈围着宅地周边广种果蔬。

  爷编织的草鞋,精致又好看,耐穿又适用。过去打出草鞋,主要供家人穿用。脚长脚宽,脚大脚小,爷用拇指食指一比画,就知道搓多少草、织多少行,在哪儿放把,在哪儿收口。春夏秋三季,一人要穿烂几双草鞋。到了冬天,爷就用芦柴花、昌蒲草,给家人编出芦鞋、蒲鞋。芦鞋,这个暖和呀!所以,几年才做一双布鞋,舍不得穿的,走亲戚、迎客人的时候才穿穿。客人一走,马上又收起来;走亲戚的时候,路上穿草鞋,临到亲戚家门口了,才换上布鞋。多少年下来,一家老小都习惯了。

  我们兄弟仨,从小学到高中,暖穿草鞋、凉穿蒲鞋、冻穿芦鞋倒很适意。坐我后排的一位同学,家在镇上,算是街上人,平时穿戴比我洋气多啦。当时我是学习委员,他是课代表,俩人一起解题目、对得数、换看笔记,比较要好。可他天天看我穿的草鞋,老问“你在家也穿草鞋吗?”“你穿草鞋为了表现艰苦朴素?”“你妈不为你做布鞋?”“有布鞋为啥不穿?”之类的问题,好让我难堪,我有点不耐烦,懒得应他。他却打破砂锅问到底:“要是鞋少舍不得穿的话,我匀一双给你,要么让我妈从街上弄一双新鞋给你。”我明确回答:“不!”可他又缠上来:“一看草鞋就知粗糙,不但上学不体面,也肯定硌脚跟、刺脚趾。你要是不换双布鞋,我作为好同学,难过!”直到有一天班主任在班会上表扬我穿草鞋,他才不作声了。

  后来一次晚自习,我见他冻得受不了,直在地上跺脚,就问:“你脚冷不冷?”我一指芦鞋:“你换它穿穿看?”真是不穿不知道,一穿呱呱叫。他穿上暖暖和和的芦鞋,“哇”地喊起来,即要跟我换。我把一双备用的芦鞋送了他。“沟里的芦花,埂上的草,我爷割回来打,方便的。”我不假思索地说道。没想到,他穿芦鞋回家后,父母很感动。平时就听儿子谈起我这个农村同学穿草鞋上学,便借着送他儿子芦鞋的由头,硬要送我一双布鞋。他父亲也是从农村出来的,跟儿子讲:“农户人家不贫困到一定程度,哪能老小天天踏草鞋,日日穿蒲鞋!沟里的芦花,埂上的草,也不是说割就割,说打就打的。无论草鞋、芦鞋,打出来,织出来,都要功夫的。”

  是啊,打草鞋,哪儿容易呀!为了打草鞋换零钱,攒起来交学费,那就更得用心着力了。

  譬如说,沟里的芦花,必须是壮柴长出的花,有长度,能开蓬,割回来才好打芦鞋。芦苇生在沟坡,刚性、韧性都强,有一人多高,割起来非易事,不会割的不但伤花还要伤苇。爷割的时候要小心脚下,直起腰,仰着头,把芦花一株一株从芦苇梢上割下来。割满一筐,脚酸腰疼,脖子发僵,两眼发花。一年到头,要割多少筐才算够啊!

  埂上的草呢,有千种万种,只有带筋的草,织鞋才耐穿。爷在埂边走,常选常用的是黄茅草、关筋草。茅草靠剐,齐根剐起,一剐一捆。关筋草靠拔,连根拔起,因为根也能打鞋。将深嵌在土里的草连根拔起,是耗力费时的活,拔一大把,就要歇口气。长年累月,爷的拇指、食指、虎口、掌心,全是被勒出的一道道乌印子、血口子。有一次,爷拔草时捏到一条蛇,蛇嚯地扬起头,就朝爷的脸扑来。爷疾眼疾手,扭住蛇头摁住七寸,活活将蛇掐死了,有经验的他避过一险。假若换成我们兄弟仨中的任何一人,还不知这条蛇会噬什么地方,带来什么难呢?

  割草不易,但打鞋的困难远不止此。待一捆捆的青熟鞋草,或扛或挑,取回家后,考人的活才算真正开始:先是一片片地翻晒,一扎扎地浸泡,一把把地捶软,然后才是一根根地搓茎,一条条地纳苇,一个搭一个搭地连接成鞋,再然后是用小木榔头,将织好的鞋底、鞋面,温锤慢敲若干下,特别是细打处,是为了防止脚后跟、前脚趾被磨伤。爷还将捡来的破衣旧被烂棉絮,撕成条条,与筋草搓绞一块,编在草鞋后跟、前趾部位,这就软软乎乎,不硌不碍少磨脚。

  为了把草鞋打精编实,爷在门口月光下,在屋内油灯前,熬过多少夜晚,倾注多少心力?他不会记,也没人记。但我想,那草鞋上一楞楞搓绳,不就是父亲那沧桑脸上的一道道褶子么!

  一双双饱含心血的“功夫草鞋”,总有人要,总有人买,爷打出若干,无一剩余,换得些分分角角的硬币、边边毛毛的纸币!

  这是儿的学费吗?

  这是父的血汗哪!

  妈妈呢,裹着小脚的妈妈,怎么那样感觉不到累,又有谁说她不累!

  玉米、麦子成熟了,妈妈收回来,磨细的,舂粗的,装到儿子住读携带的粮袋里;豇豆、扁豆挂藤了,妈妈扭下来,晒干了,煮成咸菜,装到儿子住读携带的钵子里;萝卜、青菜起棵了,妈妈挖回来,撒盐腌,放椒泡,盛到儿子住读携带的缸子里;黄豆、蚕豆暴壳了,妈妈打出来,做豆豉,熬酱油,灌到儿子住读携带的瓶子里;桃子、香瓜泛黄了,妈妈摘回来,放进篮,不舍吃,塞到儿子住读携带的背包里……

  这是儿住读的菜吗?

  这是妈捧出的心哪!

  有些住读生,家里也贫,在校一日三餐,干吞饭,喝白粥,十天半月人浮肿,脸也黄,甚至大便都拉不下来,因为没菜没汤没油水。而我兄弟仨汤菜咸菜伴三餐。

  有这样勤勤恳恳的爷、妈,做儿子的哪有理由不好好读书!我们三兄弟也很争气,大哥被学校广播室聘用,可被器重了。二哥当了班级生活委员,又忙学习又忙服务,再没人说他木,讲他慢。我呢,文章几次被登在教室黑板右上角的“小评论园地”,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那位置就像一张报纸常用来刊毛主席最新指示的报眼,别提多骄傲了。

  5

  三个儿子读书的表现与成绩,爷、妈很在意,喜欢啊!高中毕业后,因当时没有大学可以上,我们三兄弟就都回了家。不久,大哥当上了生产队副队长,参与领导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改革工作;二哥成了名副其实“扛大活”的种田手;我被县人民广播站录为业余通讯报道员。按理说,这在当时农村算是相当有出息了,父母这回该放心放手了吧。可爷和妈却丢下话来:“父母闭眼前,儿女都是没长大的孩子、未脱缰的马!”后来,生活证明如此。

  三儿我,让爷和妈操心够多了。起因是我采写的几篇新闻报道相继被播出,村里人夸“老张家出了秀才”。一天有人传消息给父亲:“你家三儿要被厂里招工了,到厂办当文书。”一家人那个乐呀,整天盼着招工通知,可等来的却是一场无奈。

  别的人家请了厂领导一顿饭之后,人家孩子便被招了工。我气不过,那可是毛主席批评过的“走后门”呀,竟然就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边。借着一身怒火,未谙世事的我顺手抓起一把斧头,向外冲去,誓要找人谈公平,要找人给说法,要找人去算账。

  爷和妈向来觉得我文弱,压根儿没想到会暴出这种举动。等他们回过神儿来,我已经冲出家门,爷紧在后边追,妈紧在后边呼。

  “你年纪轻,日子长,机会还多呢!”

  “你宝宝想求出路,人家宝宝也想求出路,哪家父母不为儿,要想得开呀!”

  “供你儿读书,指望你理智。宝啊,你不能莽撞犯法,命就拧在你手下啦……”

  里把路下来,我虽还在气头上,但爷和妈的哭呼嘶唤,让我痛苦着、矛盾着,慢慢缓下步来。我回头,看到快六十的父亲,撞伤过腰的父亲,气喘吁吁的父亲,佝偻着腰在拼命追赶!父亲身后不远处,裹脚跋涉的姆妈,瘦弱矮小的姆妈,一边哭一边喊……

  我眼泪如注:爷和妈急的什么?为的什么?这是在拼命,在奔命,在抢我的“命”啊!对不公平的事有怨,对爷和妈不能有怨!对走后门的人有恨,对爷和妈不能有恨!

  我丢下斧头,返身朝父母跑去……现在想想,若不是爷和妈追命地哭劝,我不知会惹下什么祸!这场哭闹让我对前途心灰意冷,爷和姆妈却觉得是他们的错,没有给人打点,让我失去了招工机会,歉疚极了。

  那时,正逢学大寨,农村大修农田水利。父亲重病在家,十七岁的我也算一个整劳力了,冬天被派上公社河工,挑着一二百斤的泥担子,从河底往几十米高的河堤上爬!两个月下来,腿瘸了,十个脚趾全冻烂了!即使这样,愤世嫉俗的我仍是一声不吭。直到有人带话给父亲:“你家三儿这条命怕要丢在河工上了!”父亲一听急了,硬要上河工换我。工地干部没让他上,也不让我再上工地。当我背着泥兜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门口,母亲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哭恸了天。父亲不知从哪挪来钱,买来猪蹄炖黄豆给我补,让我一天吃上一小碗,病弱的他却不吃一口。

  这件事之后,父母更在意我的将来了。可在农村谋条出路,谈何容易!高考还没恢复,上大学是不可能的事;招工进厂又没有门路,我也早就死心了。唯有当兵去。

  “从军报国男儿志!是真金还是废铁,入火炉炼炼。真要是命丧战场,死了也不窝囊,全家光荣呢!说不定还能闯出条好前途来。”一家人都这个想法。

  体检合格了,可征兵名额有限。父母很着急,吃不甘,睡不安,许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悄悄出去托了人,瑟瑟半夜才回家。知道真相的我却不依不饶,公然与父母顶了嘴,非嚷着这种做法是“不正之风”。在我一句句大义凛然的责问面前,父母忍着,始终没回我一句,只转身掩过,眼里和着泪花。那是我长那么大唯一一次居高临下地与父母吵架,如今想来,真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当时的我怎会如此不懂事,如此不知鉴谅父母?

  接到应征通知书后,新兵统一洗澡换装。大澡堂里,我十八岁的大小伙子,被父亲揽在怀里又是洗又是搓,我不好意思地又与父亲红了一回脸。

  爷和妈巴不得三儿我早早有个好前程。然而,一旦我换上军装,要走,要离开家,要远他们而去时,二老那个依恋,那个舍不得啊!

  布块在哪里,裁出来,走个针,让三儿带上新衣新鞋走;糯米在哪里,舂出来,打个粉,让三儿吃个过年的圆子、蒸糕走;大绿豆子在哪里,找出来,呛姜丝,拌萝卜,让三儿吃他喜欢的酱菜走;马落菜干在哪里,取出来,泡一泡,让三儿吃上梅干菜焖老豆腐走;肉哪里有,买回来,剁一剁,让三儿再尝尝家乡的狮子头走;鱼哪里有,摸回来,糖食烧,让三儿吃一吃家乡的鱼冻子走;零碎钱放哪里,翻出来,包夹起,让三儿带上走,好应急……

  所有这一切的一、一的一切,就是:为了三儿参军争前途,舍得一切;为了亲骨肉永不分离,舍不得一。舍不得一个儿不在面前亲眼看着、亲手摸到、亲口言传……

  当接过新衣新鞋,我的手颤抖了。仿佛看见老眼昏花的姆妈坐在房檐下,朝着太阳,眯着眼睛,一次又一次地往针眼里引线,一次又一次地比画,一次又一次地抽线,一次又一次地缝针……

  当吃上过年饭、家乡味,我的唇颤抖了,仿佛看到爷摸黑捕鱼又滚了几条沟,姆妈伴着“嘭、嘭”的捣米声,磨磨、筛筛子、舀米蒸粉……

  当揣上几块几角的毛票子,我的心颤抖了,我知道这钱虽然不多,但家已罄尽了。坚决不要,不能要啊!可是爷说“穷家富路,带上吧!”而妈一言不语,就滴眼泪,硬往我袋里塞……

  我的血在奔,我的泪在涌,我的气在迸。可是,我不能嚎,我不能哭,我不能让爷、让妈更加难过。我强忍着,要做爷和妈放心的男儿!

  入伍出发那天雪下得真大啊!那年12月底的一天,父亲送我到武装部报到,就是不想早离开我,走的时候很晚很晚了。可第二天一早,当我坐在送兵的汽车上,隔着车窗玻璃,猛地又看到父亲正站在雪地里四处张望,穿着老棉袄的身子弓得更厉害了,帽子也没有,寒风吹得头发稀稀疏疏地飘着。望着父亲的身影,按我以前的性子,本要发火,埋怨父亲怎么还没回家、又赶了来,昨晚住在哪?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热泪滚滚地流淌,再也抑制不住,“哇”的大声哭起来。我使劲朝父亲又是拍窗又是挥手,这时,才体会到离别父母多么难过!

  送别的情形历历在目,父亲既高兴又失落,既期待又担忧的神情宛若昨天。谁承想,这一挥手,竟成了我与父亲的永别!

  6

  “爷呀姆妈——为了儿子少吃苦,少受委屈,你们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委屈,千不该万不该还要受儿子的怨,挨儿子的怪,儿不懂事啊!三儿有很多话要对爷您说,您不要走,不要走啊……”悲恸、悔悟、思过、立誓,一股脑儿全冲心头而来。

  连队干部拿出救济费,安排我回家探望。那天晚上,我反复读着父亲的信,想着与父亲的点点滴滴,第二天,我找队干部汇报:“不回家了!”连长、指导员愣了一下,见我态度坚决,握住我的手说:“你,懂老人的心了,是个好兵!”

  为人子,哪有不尽孝的!在得知父亲去世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恨不得立即回家,哪怕到父亲坟上磕个头,给母亲擦把泪,也能换来稍许安慰。然而,一想到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我在部队不要想家、好好工作、争取进步,一想到父亲临终再三嘱托家里人“不告诉三儿”病丧,一想到母亲迟迟不让家人告诉我丧讯,这为的啥,其疼其爱,不是明明白白的吗?如果我真的莽莽撞撞跑回家了,肯定违了父亲的遗嘱、母亲的心愿,那才是对父母的不尊不孝。想到这,我毅然决定不回家!这个遵从了父母愿望的决定,却留下了我终生的遗憾,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当时的决定是对是错,是孝还是不孝?但假使生命可以重来,我想我还是会选择不回家。

  从那以后,我再不提回家的事,而是向老家妈妈常报平安与进步:三儿被评为学习雷锋积极分子了;三儿立功了;三儿入党了;三儿提为干部了;三儿参加边境自卫反击作战平安归来了;三儿参加华东师范大学自学考试毕业了;三儿调机关工作了……

  直到当兵第八年,哥来信说,姆妈很想让我回家看看。魂牵梦绕的家,朝思暮想的妈啊!我带上正怀孕的妻子,终于踏着熟悉的乡村道路,姆妈高兴极了,一家人早在门口迎接。那个曾偷偷给我写信报丧的邻侄,悄悄问“写信告诉你爷去世了,咋八年没回家呢?”邻侄的话,问在理上。我一进门,就见到端放在堂屋条台上父亲的遗像,父亲正静静地看着我。

  面对父亲,那封落有“父字”的亲笔信,那嘱托亲友但实实在在是为“三儿”我前途着想的遗嘱,曾百念千诵多少回,此刻化作一声痛嚎,喊出八年压抑:“爷呀,我回家看您来啦。八年了,我年年想回家、年年没回家,总想着您为三儿付出了一切,三儿没法报答啊!您要三儿在部队好好工作、争取进步,三儿还没做好啊!爷您再看看三儿、教教三儿吧,三儿再也不顶嘴了……”

  倾诉到这里,再也续不下去,“扑通”跪倒,磕下头去,眼里的泪千行而流。刚进门的妻子“爸呀爸”地唤着,也撑着怀孕的身子,蹲跪下去。家里人跟着泣成一团……

  妈妈老啦,但心里还老清楚。她见我把妻子也带着哭起来,忙止住泪。说:“三儿他爷,三儿的进步每回都告诉你啦,满意啊!大儿子一门、二儿子一门你知道的,生活在好年代,日子全都美满啊!”

  妈妈转涕为笑,向着一屋的亲友、邻居叫道:“三喜临门,三喜临门哪!头喜,三儿探亲,全家团圆;再喜,三娘子过门,婆媳、妯娌见面;更喜的是三媳妇有身孕了,老张家又要添丁啦!”

  “宝啊,起来,快点起来!”妈妈一手拉起我,一手拉起刚见面的儿媳。我都成家了,马上就有后代了,妈还是“宝吧,宝宝”地叫。这叫法,听惯了的称呼,伴随了一辈子的、唤老了的亲昵,让我一下子想起幼时、童时、少时和入伍前青年时光,想起了父亲的爱疼,母亲的慈泪……

  “吃饭,吃饭了!快摆桌子,端菜——”妈妈喜犹未尽,满面笑花,“别饿着啦!我还心疼三娘子大肚子里的小孙子哩!”一大家子围着满桌的家乡味,高高兴兴吃起团圆饭……

  7

  从此,每年清明我都要回家,去给父亲及后来去世的母亲上坟。有时回不去,妻儿就代我回去。烧纸是家乡祭奠的传统,虽然现在人们叫我将军了,但我永远是父母面前长不大的“三儿”,永远不会忘记为父母上坟烧纸化钱。每当我把一刀刀草黄火纸点燃起来的时候,透过闪闪恍惚的火焰光晕,见坟如见人,仿佛父母正站在和风细雨中,对我微笑,把我叮嘱:“你在部队不要想家,好好工作,争取进步。”

  呵!永远永远——

  父亲是太阳,

  母亲是月亮,

  儿女离不开太阳的温暖,

  儿女离不开月亮的慈光。

  爷啊,姆妈,你们并未远去,你们一直陪在三儿身边,时时教我做人,刻刻促我上进……

  作者简介

  张桂柏,现任武警云南省总队政委,少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报告文学、散文、诗歌、杂文散见于《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光明日报》《文艺报》《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曾获解放军长征文艺奖、“武警文艺奖”一等奖、“中国梦·强军梦·我的梦”全军文学奖等。

  (原文刊于《中国作家》纪实版201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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