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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叶:乡村夜色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6月15日11:46 来源:文汇报 乔叶

  1990年,我师范毕业,回到老家乡下教书,教书的镇子离我的村子三里地。上的虽然是中师,但好歹是在大城市焦作上的,所以自己觉得很有一些见识,行事做派也颇有些文艺,比如读书看报写信弹吉他等等,一时改不掉,也压根儿没打算改,在村里人眼里,便说这是“带样儿”了。

  其中最带样儿的,便是散步。

  在焦作,散步不叫散步,叫“游一游”,也可能是“悠一悠”,反正就是这个音儿,音调是阴平。当时觉得真是土气,现在读来却觉得备有诗意。“游一游”时,如鱼在水。“悠一悠”时,如荡秋千。———嗯,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游一游”。

  散步的习惯是在学校养成的。每天晚饭后会和相契的同学沿着操场走几圈,一边说闲散话一边消食。在乡村,晚饭吃得早,吃完也才刚刚暮色四合,最适合散步。

  我便出去。去干啥呀?游一游。有啥?

  我明白过来,便正色道:走走路。锻炼哪?嗯。

  年纪轻轻,怪知道保养身体呢。嗯。

  这样的问答很是无聊,所以是绝不能在村里多呆。我便朝村外走。村里通往镇上有一条路,是最大的路,宽展平直———如今想来也不过是条双车道而已。我就在这条路上走。白天在这条路上,是为了去学校上课。晚上在这条路上,却只是为了游一游。

  不时会碰上晚归的村人,见面依然是要打招呼的。即使夜色深浓,他们看不清我的面目,也是要执着地打个招呼。

  是不是二妞呀。嗯。回来啦。

  回来啦。你这是去哪儿啊?

  ……

  无比烦人。可是又不能走那些偏僻的小路。小路上总归是不安全的,会有蛇,有青蛙或者蛤蟆,树叶也多。

  更有意思的是,有闲话渐渐传来,说我有心事。不然黑漆漆的,不在家里好好看电视,去荒天野地的大路上走啥呢? 有心事,这在乡村,算是风评不良的含蓄前奏,接下里,要么会说你精神有问题,要么会说你品行不端正。母亲和奶奶断然不能容忍这个,便试图阻拦我。我不肯妥协,寻思了一下,便游说了几个同龄的女孩子,晚上一起出去。居然成功了。

  现在想来,即便在那时的乡村女孩子中,我公办教师的身份意味着我是吃皇粮的乡村贵族,但那些女孩子,她们的心和我并没有什么差异,只是她们比我胆怯。她们也很想出去“游一游”,就等一把外力。我便是很适合的那种外力。我去邀请她们,在她们看来很有面子,家里人都不好反对。而我有了她们的陪伴,便人多势众,在行为的正当性上也更有了说服力,母亲和奶奶都不说什么了,村里人也都不说什么了。

  游一游,渐渐就成了村里年轻人的一种风尚。女孩子们出来了,男孩子们也都出来了,邻村的女孩子们和男孩子们也都出来了。你能想象么? 这样的夜晚,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集体约会。没有路灯的乡村路上,或浓或淡的夜色里,一个又一个身影,一群又一群身影,他们走过来,走过去。女孩子们说着衣裳和化妆品,有些矫情地娇笑着,男孩子们故作成熟地抽着烟,打火机明明灭灭……有时候还会唱起歌来,唱当时最流行的歌:《梅花三弄》 《大海》 《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童年》 ……这边女孩子们唱,那边男孩子们也唱,比赛似的,此起彼伏,有时候居然还会合唱起来。却也常常唱不到头儿就笑场了。

  暗夜里应该是看不清面貌的,但互相之间却分外熟悉起来。远远地看见那个身影,就知道是他或者她,他们或者她们。待到了白天,辨识也更容易。

  一两年之后,这些男孩子和女孩子里,有几个谈了恋爱,也有几对订了婚,还有一对结了婚———结婚的人,他们就不出来了。也有男孩子喜欢上了我,去我家提亲。我断然拒绝了。怎么可能呢? 我怎么可能长长久久地在乡村呆着呢? 我暗暗地觉得,他的提亲简直就是对我的侮辱。我觉得自己注定是要到更大的世界去“游一游”的。这乡村路上的“游一游”,于这个早就下决心要逃离乡村的少女而言,不过是对往昔城市生活的重温和致敬,也不过是对未来城市生活的抚摸和预习。

  在这样的乡村夜色里,我散了四年的步。1994年,我调到了县城。县城有好几条主干道,每条主干道上都有路灯,县城的人都喜欢散步,我再也不是一个异类,也再也不用开风气之先了。我的颇有点儿浪漫色彩的乡村散步史,便也到此为止———我必须诚实地承认,之所以回忆起来有点儿浪漫,是因为此时已经成为回忆,且是乡村局外人的无耻回忆。有一首知青角度的歌,是叫 《小芳》 吧:“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我非常清楚,自己文字里的这种乡村夜色,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小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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