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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群华:开犁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6月13日09:17 来源:人民日报 刘群华

  开犁师傅,一定是方圆几里作田师傅中犁耙功夫最上乘的人。

  在我们村里,这种开犁师傅极少,要具备呷得亏、耐得烦、霸得蛮的性格,还要是翻耕播种的行家里手。这种人,我们俗称他为作田“水牯”。

  每年的春末夏初,开犁师傅在村长的授意下,喜择一个“庚日”开犁。庚,乃耕也,以祈耕牛健壮、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那一天,全村的人都来,女的来瞧热闹,男的来偷学犁耙功夫。仪式正式开始,开犁师傅在田头地角摆好三荤和酒盏,一升米上插束燃香,焚了烧纸,念了祭词,点起一挂鞭炮,再等雇请的几个人鸣锣击鼓,唱几声号子,开犁师傅把犁的弯木牛轭往牛肩上一套,“驾”的一声,开犁就进入了高潮。

  开犁师傅其实与木匠瓦匠砖匠一样,都有自己的师傅。这作田一派的人把农耕文化演绎得高深莫测,尤其在避邪祭神方面,更是诡异神秘。说白了,没有开犁师傅的那套本领,作田师傅的犁耙不好使,翻出的田爱漏水,种出的禾常生虫。

  这是一个开犁师傅对我说的。他任开犁师傅时对我说着这些,无非炫耀他的作田功夫,另外教育我应珍惜粮食,懂得粮食来之不易,要付出很多辛勤的汗水。

  开犁是农民的希望,也是一年耕作的开始。

  多年前,村里曾来过一位师傅,受雇为一家拥田颇多的大户人家作田。那一天,作田师傅吃过早饭,挑上一弯油光透亮的杉木老犁,赶着一头黑毛大水牛,慢吞吞地来到秧田边。然后,他坐在田埂上抽了一窝旱烟,把前戏做足了,才将牛赶进水田里。

  他是个把作田当艺术品来描画的人。他站在田埂上把秧田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许久,搬起老犁放到田里,然后弯下腰,眯着一只眼,看是否与牛成直线。白花花的阳光越过不远的桃树梢,落在水田浅浅的水面上。大户人家看着他的慢性子,心想这作田师傅是个活宝,便无奈地摇了摇头。

  但是,说时迟那时快,作田师傅突然一下手脚灵活了,噌噌地卷起裤脚,“哗”的一声下到水田里,拎起一个弯木牛轭套在一坨隆起的牛肩上,系好一根横木两端的拉绳。然后退到犁后面,一手握住犁把,稍微抬起,将犁头狠劲插入泥里。再一手挽住牛绳并握紧牛鞭,随即抬起手在空中一抖,“啪”的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喊道:“开犁啦!”声音浑厚豪迈,前面的水牛长背一弓,肩头一挺,把两根拉绳绷得箭直,便撒开四条粗腿朝前头拉去。

  作田师傅紧紧地跟在后面,不敢松懈。他握着光滑的犁把,往下摁的力度均匀,使犁头入泥的深浅保持一致,否则犁头一深,将老土翻起,而犁浅了,又达不到翻耕的目的。

  刀一样锃亮的犁铧,在田里耕出一轮黑褐的泥巴,如墙倒屋倾一样顺着犁头一边低处歪去,砸起的水花像一树梨花的落英,纷纷扬扬。

  开一丘田的犁必须走一丘田的中线,将长长的水田一劈两半。待犁头走了一趟,犁田师傅又“啊”一声将牛唤住,然后牛绳往后一牵,牛就掉了头,再一手把犁柄用力一拉,犁就如一只鸟跃起,掉头重新插入泥巴里,“哗啦啦”的又从另一面犁去。

  一人、一牛、一犁,泥巴相拥着翻滚,来来去去地往返。这时,广阔的蓝天,灿烂的阡陌,柔和的风与鸟的啁啾,好像是一幅为作田师傅喝彩的画卷。

  大户人家蹲在田埂上喜笑颜开,忙赤脚下田敬作田师傅烟,也为刚才对他的否定而内疚。而作田师傅受到大户人家的尊重,信心十足,把这丘秧田也犁得快,不到半天的工夫就犁好了。作田师傅从头至尾认认真真地翻了一遍,一丘田就像一封新书一样整齐,泛着墨的芳香。

  经过翻耕的水田,泥巴被水浸泡个三五天,之后,作田师傅又掮过来一个铁耙。铁耙是四块结实的硬木板做的,长不过几尺,重几十斤。前后两块木板上钉了一根八寸宽的横木,人踩上去不会滑倒。而木板下面,则安装了一排尖尖的钢刀,五六寸长,刀口朝前,明晃晃的白。

  作田师傅在水田边给牛套上铁耙,又开始了开犁后的第二道工序。他握紧前方木板上系着的一根牛绳,一手拿出鞭子,大声地吆喝:“驾!”牛就拖着空耙飞转,在空耙刚起步的一瞬间,作田师傅的脚迅速抬起,踩在后面木板的横木上,然后一跃,另一只脚稳稳地也上去了。这时,作田师傅的身子向前稍倾,如一个骑在战车上的军人,真有几分英勇无畏之气。

  除铁耙之外,我们这一带还有一种攘耙。攘耙由一根碗口粗的杂木做成,上面紧紧地套着几个铁箍,铁箍与铁箍之间安上一排七寸长的铁齿,齐腰高的木柱作为攘耙的扶手。待牛将攘耙拖动时,作田师傅双手握紧攘耙扶手跟在后面,将耙稍稍向后倾斜,把田泥高出的部位用力下压,利用铁齿挡住泥巴,从高处往低处赶。

  攘耙使用了后,还有一种叫蒲滚的农具。

  这件农具从外形上酷似铁耙,只是木板框中多装了一个带木片的长条圆形滚轴。作田师傅套上牛拉动蒲滚时,人站在木框上压着,圆轴在泥水里滚动,由上面的木片将泥搅成泥浆。经蒲滚打过一遍之后,整丘水田就会稀稠得像一碗粥,只等水清泥沉,再踩沟分垄,撒播发芽的秧谷。

  开犁的工序有几道,很繁琐,作田师傅的认真细致自然赢得了大户人家的赞赏。这一年,他趁势荣任了我们村的开犁师傅。

  开犁师傅后来培养了好多的作田师傅,在一梯连着一梯的梯田上,走了一茬又一茬,似乎从泥巴中悄然而来,又从泥巴中悄然而去。

  这几年,村里在外务工的年轻人多了,作田师傅却尤其稀缺。开犁师傅站在茫茫的梯田上,不见一个年轻人的身影,只见一个个佝偻而沧桑的老人。缺乏后继的日子,开犁师傅是孤独的。像我的父亲,有一天,他在家交待我,说他吆喝“开犁了”时,我必须大声地附和。

  我点了点头。然后,父亲高兴地夹起一筷子粉蒸肉,奖励我似的说:“吃!开犁才有这肉!”我咽着肉,心里像堵了一万条江的奔腾、一万座山的风雨。

  我思绪万千地跟着父亲来到田里,在他简单的开犁仪式后,他握着犁铧,吆喝道:“开犁啦!”

  而我站在田埂上踌躇着,不知道接腔。

  是的,开犁啦!

  这一声迟到的吆喝,在山谷里久久回荡,以一个春天的多姿,钻进了田园峰巅,写意着农耕,写意着一蔸禾沉甸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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