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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猛:谁听见瓦片的碎裂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5月25日09:23 来源:人民日报 文 猛

  母亲年纪大了,侍候不了家里那几亩薄地,以一种无奈的叹息跟着我们住到城里。

  等到每年过年的时候,母亲最大的事情就是张罗全家回老家过年,母亲说老家在哪里,年就在哪里。

  其实我们最理解母亲回老家过年的情结。她心中挂念她的老屋,挂念老屋背后父亲的坟茔。更为重要的是一辈子要强的母亲,她挂念着她每年该向村里上交的公粮款和农税款,说乡下人看重年归年款,说她一辈子没有欠过村里的钱,不能让村里人戳脊梁骨,不能因为她随儿子进城了就不上交村里该交的“皇粮国税”。

  因为母亲和她年年的嘱托,我们尽管离开家乡多年,实际上每年的除夕都要吹响回家集结号,让母亲带着我们儿孙在乡下度过每年的除夕。老家人非常欢迎我们这些游子,每年回家,家家都要请我们去团年,但我们每年除夕夜都是在村支书家里过的,不是因为人家是村支书,而是因为村支书是我的表姐夫。

  老实说我们的村庄很穷,穷得连个封面也没有,那块青杠木的村牌扛到谁家,谁家就是村支书。土地承包到户的那一年,村里除地名和那块村牌没分之外,其它都分完了。表姐夫从部队复员回来,准备收拾木工箱出去重操旧业时,老村支书扛着村牌到了表姐夫家,表姐夫是村里第六个守村牌的人。

  为了完成乡里的任务,表姐夫每天都得到村里人家中收粮收款,钱虽然不多,可村里人穷,谁也不愿给。表姐夫就给人家挑水、挖地、抱孩子,以此来讨好大家,让大家交农税款、交公粮款时心中畅快些。村里人想不到皇粮国税那么遥远的事情和层次,总觉得这钱是给了乡里修楼房买小车,心里不痛快,给钱就没有好脸色,连那些善良的看家狗也顺着主人的脸色和口气,对表姐夫异常的凶狠,追得表姐夫到处躲。表姐夫直想哭。

  撇去交粮交款这些烦心事,村里人的一年其实过得挺快,秋播刚完,一场雪下来,小麦就进入冬眠期,村里人在火塘上燃起树兜火架上铁鼎罐,等候瑞雪兆丰年的兑现期时,一年就到头了。

  遵照母亲的嘱托,我们每年的除夕夜都回到老家回到表姐夫家过。我们摆上碗碟,倒满烧酒,品饮乡村浓浓的年味。

  “咔嚓”,每年到了酒饭上桌的时候,屋里就会传来房顶瓦片遭砖头石块袭击而碎裂的声音。那声音掠过房顶的北风,掠过静寂的村庄,清脆而尖锐的声音夹裹着房顶上抖落的尘土,落进我们的碗碟。表姐夫冲出院子,对着村庄的天空大骂:“是哪个龟儿子砸我家房子?”天空无声。回来我们继续喝酒,没过多久,又是“咔嚓”的碎裂瓦片声落进酒碗……

  这就是村庄的除夕夜,这就是村庄里村支书家的除夕夜,我不知道附近及远远的村庄是否响起过这种碎裂的瓦片声,但我的村庄我的表姐夫我的村支书家每年都会在这种声音中过完他的年关。

  事实上,表姐夫从没有抓住过砸他房顶的人,大年初一的时候,表姐夫就取了院中的新瓦爬上房顶修补那些空落落的瓦洞,修补村里人对他这个村支书毒辣辣的报复……

  因为那些碎裂的瓦片声,我们不敢再满足母亲回老家的愿望,每到过年的时候总会编出很多的理由打消母亲对老家的挂念,不想让那碎裂的瓦片声从房顶落下,从心中落下。

  2016年春节就要到来的时候,母亲病了,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总觉得家门口有人敲门,总觉得有人在砸我们的屋顶。母亲说,这么多年没有回老家啦,自己欠了村里那么些年公粮款和农税款,老家人在骂啊,在戳脊梁骨啊,在抱怨啊,做人不能忘了根本啊!

  我们知道,母亲真的老啦,为了满足母亲的心愿,再说,我们也很多年没有回家,我们也很想知道我们的老家现在是什么情况。

  2016年除夕,我们回到老家。

  表姐夫倒满酒,母亲照常从怀里掏出手绢,从里面取出钱来,那是母亲这些年应该交给村里的公粮款和农税款。

  表姐夫没有接钱,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说,大姑啊!这个钱我不敢收了。

  我们问你被撤了?表姐夫说不管谁是村支书都不敢收也不能收了,因为国家早就把咱们农民交了几千年的皇粮国税全免了!他从信封中数出一沓钱说这是国家给大姑您这些年的退耕还林补助金,又拿出一个存折,说这是国家给大姑您老的养老金。

  母亲拿着钱和存折,双手不住颤抖,她说打从盘古开天地,国家给他们农民像城里人一样发钱还真是破天荒头一次,这样的好日子让自己赶上了。

  更没有想到的是,村里人听说我们全家回来啦,这家端着炖好的腊猪脚,那家端着煎好的糯米粑,全围在表姐夫家的院坝中,不一会儿就摆上了百家宴。

  笛子声从院外响起来,村里人说,“烂羊皮”来啦。我问“烂羊皮”还是叫花子?大家十分惊讶地说,叫花子?看来你们真的好久没有回到咱们农村啦,如今哪还有什么叫花子?竹笛声走进院中,眼前的“烂羊皮”让我们惊呆啦,天哪,这还是当年那个吹着竹笛走家串户的叫花子吗?皮帽子,羊毛绒大衣,锃亮的皮鞋。烂羊皮把竹笛一横,一曲《太阳出来喜洋洋》便在村庄上空荡开。一曲完毕,他望了望围观的人群,大声唱道:“太阳落山四山红,如今的乡村大不同,锅里煮的油炒饭,身上穿的羊毛绒……”

  我问表姐夫,“烂羊皮”在哪里捡到大笔钱啦,怎么一下发啦?

  表姐夫说,他是捡到钱啦,是从国家捡到的,这几年政府开展扶贫工作,给他修了房子,安排了工作,凭着他当年那点能歌善舞、舞文弄墨的本事,现在是村里秧歌队的队长啦,是村里的明星啦!

  趁着太阳的余晖,村里人带着我们看我们的村庄,大家指点着自家的洋房,指点着村里的自来水厂、果园、蔬菜大棚、老酒厂,村里人说,除了村里的地名没有变,其他都变啦!老家不老,老家新着哩!

  母亲从表姐夫给的信封中取出一沓钱,要我们赶快去买长串鞭炮,要让全村人都听得到……

  我们问表姐夫村代销店在哪里,表姐夫说哪家都是代销店,哪家没有鞭炮卖?表姐夫没喝几碗酒,居然就摇摇晃晃地醉了,居然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饭桌。

  我们叫人去点鞭炮,继续端起酒碗。突然,“咔嚓!”房顶上又传出瓦片碎裂的声音。我们追出去,寻遍房前屋后、竹林树林,都没有见到什么人,回来却看见表姐夫端着酒碗,站在院中,用一种异常洪亮的声音大喊:“是哪个龟儿子砸我家房子?是哪个龟儿子砸我家房子?!”

  没有人回答。村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盖住了表姐夫的喊声,乡村的春天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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