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邪:如何从火灾现场逃生

　　几年前，儿子大约八九岁，有一天他问了个问题：“为什么我们家每个窗户都要安装防盗窗？”我马上说：“道理很简单，因为每个窗户都有可能溜进来小偷。”我自以为回答得幽默且漂亮，不料，他又问我一个问题：“那么，要是着火了，怎么办呢？”

　　八九岁的孩子，考虑到的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但我发现，这个常识性的问题一直被我忽略，忽略了十来年！

　　“那么，要是着火了，怎么办呢？”

　　一计算，儿子提出这么棘手的问题有五年了。五年来，每每想起这个问题，我总是感觉心头被什么蜇了一下，忍不住要浑身一哆嗦，然后忐忑地琢磨一番。我已经被这个问题如此反复折磨了五年，可是，却始终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

　　我们家位于四楼，书房、主卧室、厨房都有一个超过两平方米的大窗户，外面一律安装着一个外凸型的不锈钢栅栏罩子；副卧室也有一个大窗户，外面是阳台，阳台上也是一整溜儿同样的不锈钢栅栏罩子。十多年前刚刚入住房子那会儿，窗户与阳台尚未安装这样的防盗窗，某一晚，差点儿进了小偷——他是沿着三楼窗外那一条窄窄的雨棚梁摸过来的，他已经站在楼下邻居的防盗窗顶上，在那儿留下了一串赫然的脚印，他的脑袋、上半身肯定出现在我们家的窗口了，但没有爬进来，因为那时候我们入住了，却还未开始装修；该小偷绝对是张望到了我们家的寒碜样，就再到我们对门邻居家行窃了，因为他们家装修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安装防盗窗。那一晚小偷入室偷窃之后，对门邻居家不敢怠慢，赶紧安装了防盗窗，而我们家后来装修完毕，防盗窗几乎立即就装上去了。

　　安装好了固定式的防盗窗，虽说挺难看的，还让人可笑地觉得家里的每个房间都像是逼仄的鸟笼子，但是安全，再也不可能有小偷半夜里推窗而入，与此同时，也不必由于家在四楼这么高并且窗台开这么低而不敢坦然靠近窗口。

　　我是曾经一度因为家里安装了防盗窗而油然有了安全感的。殊不知十来年后，突然被儿子一语道破，我的安全感走向它的反面，瞬间转换成了一种危机感。

　　“那么，要是着火了，怎么办呢？”

　　仔细一想，是啊，我们这幢房子是购物中心的南大门，购物中心主要是经营服装鞋帽箱包和床上用品的，占地面积近三万平方米，还分两层，摊位有一千余个，万一发生火灾，那将不堪设想——南大门虽然与购物中心并不是一个完全的整体，可毕竟唇齿相依，不能独善其身。再说我们南大门南端的这三个单元吧，一、二楼除了一家美发中心，其余也是商铺，一旦起火，上面的四层单元房，正好首当其冲！其实商铺和美发中心容易起火，单元房又何尝不是呢？现在的单元房，过度装修，里面有的是木材与易燃材料，这些木材与易燃材料中间，就星罗棋布地穿梭着电线，是电线都会老化漏电，而与电线连接的杂七杂八的电灯、开关插座、电器，都有可能起火，尤其是每家每户都安装着好几个空调机组，它们经常就是火灾的罪魁祸首！对了，单元房里，家家户户都有好几根液化气皮管呢，皮管漏气了，不但起火，还要爆炸呢！

　　酿成大祸的火灾通常都是在深夜里发生的，大家昏然入睡，即便警觉，也是措手不及。楼梯当然是首选的逃生通道，如果五楼六楼起火，我们得赶紧往楼下逃窜；若是底下起火，往楼下逃窜的通道被滚滚浓烟封堵，那只有往六楼逃窜了，因为六楼可以通天，而且我们这三个单元与毗连的其他通天房的楼顶都是相连相通的。但是，我们这单元的楼梯，是没有往上的逃生通道的，这是因为，半楼梯被邻居们加了个铁栅栏式的拦截门，五楼就上不去了，即便楼梯没有被浓烟完全弥漫，也是毫无生路。

　　根据已有的经验可知，火灾发生的那一刻，我们这样的楼梯，能够留有逃生空间的可能性非常低。所幸每一家都有一扇铁门，据说这样的铁门在火灾中可以承受半小时，换言之，它可以抵挡外面的火势半小时，可以预留给我们半小时的逃生时间。

　　尽管有半小时的逃生时间，然而还是没有任何其他的逃生通道。事情很明显，单元房里所谓其他的逃生通道就是窗户与阳台，而我们家的窗户与阳台，都被固定式的防盗窗给封锁了！那么，这半小时，我们除了祈祷消防员们尽快把大火扑灭，还有什么办法呢？真的没有，而且我们知道，事实上，消防员们能够在报警电话接通半小时以内赶到火灾现场，都已经阿弥陀佛了，希望他们一到现场就把早已蔓延开来的大火扑灭，太不现实。

　　我数过了，我们家的防盗窗，安装时打入墙体的膨胀螺栓有九颗。九颗膨胀螺栓上的螺母，如果有扳手在手中，理论上不到五分钟就能全部拆除，然后，推掉防盗窗，人翻出窗户，可以轻易站到三楼邻居的防盗窗顶部，然后可以尝试着下蹲，抓住他们家的不锈钢晾衣架下挂，爬到防盗窗下面的雨棚梁上，接着就可以毫不费劲地沿着雨棚梁安全逃生。可是有一个问题——那九颗膨胀螺栓，并非不锈钢的材质，它们都是铁的，螺母与螺栓早已经完全锈掉，互相生长为一体，要拆开它们，根本是痴心妄想。

　　怎么办呢？我多少次关于拆除防盗窗之后的逃生方式的遐想，其实都是肥皂泡一样的幻想。后来，我还假想过预备一把钢锯，在万一发生火灾的时候连续锯断两根不锈钢管，扳开一个能够容许身体穿过的大口子；我又曾假想过拥有一把巨大而锋利的钳子，咔嚓、咔嚓，剪断两根不锈钢管，也扳开一个能够容许身体穿过的大口子。但是，进一步设身处地假设，我发现，即便脱身，接着下到三楼雨棚梁的过程无疑带有太大的风险系数，因为我们毕竟没有经过长期的锻炼和预先的演习，在那样慌乱的情况下，像笃定的体操运动员或杂技演员那样脱身，谈何容易……

　　如前所述，差不多五年来，我一直被一场假想的火灾反复折磨，而我始终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如何杜绝祸起萧墙，每晚就寝之前检查自己家里所有的液化气开关是否关闭，所有充电器、外插式电器、电源插头是否已经拔离插座。与此同时，我清楚知道，自己的邻居，楼上楼下对门，他们的房间，在理论上任何时候都有起火的可能，而楼下的美发中心、商铺，它们起火的可能性更大些，至于靠得那么近的那座巨大的购物中心，简直就是标准的大型柴房，它们起火的概率非常非常大……

　　怎么办呢？没有任何办法。我只好重复几次告诉妻子和儿子：万一不幸发生火灾，首先要争取在第一时间夺门逃下楼，实在来不及，逃下去一层，敲开三楼的两家邻居！他们两家虽然也都安了防盗窗，但是由于他们的窗户下面有雨棚梁，他们都在某个防盗窗上事先留下了一扇活动的小门，那扇小门平日里上了巨锁，但一定可以打开——他们不是在防盗窗下面的雨棚梁上摆出那些花盆吗？他们不是偶尔钻出来站到雨棚梁上清扫楼上飘落的杂物吗？当然，我之所以忧心忡忡，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万一真的不幸发生火灾，其实连能够抢出大门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更别说下到三楼敲开邻居的门了。那么，在消防员们赶赴火灾现场之前，除了迅速抽出一两床棉被，拿它浸湿了去塞住门缝尽量不让浓烟透进来，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五年后的今天，准确说是今天凌晨，在半梦半醒之间，我的脑海里翻滚着近年来本城几场火灾惨剧的新闻报道以及来自知情者的更为详实的场景描述，突然，画面定格在那家出租的通天房——它底楼的店铺起火，火势迅速蔓延，浓烟上攻，火苗上蹿，通天式楼梯根本不可能逃生，而是火势加速器，因此每一层的每一个房间都堵了人；等到消防大队赶到，那间通天房二楼房间里的人已经被烧焦了，因为外面安装了固定式防盗窗；三楼四楼五楼，没有防盗窗，所以有人跳楼，跳楼者不是当场死亡就是重伤，不敢跳楼或来不及跳楼的，无一幸免，不是被烧焦，就是让浓烟给熏死了！

　　我的灵感来自画面定格以后，或者说画面被卡壳以后。我猛然想起自己所在的购物中心南大门，十八年前，它在建造完工之前，其实我来过两趟：第一趟来，看见框架结构的房子，每一层的每个单元的房子之间，它们是相通的，因为建筑工人要互相穿梭，他们在背靠背的两个单元中间那堵隔墙上留了个好大的豁口，那豁口起码大于一扇门的面积，我还上来试着穿走过豁口呢，发现那堵隔墙的墙体都是用一种空心水泥砖砌成的。从地上捡一块，掂一掂，敲一敲，明显的劣质感。

　　今天凌晨，当我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闪过十八年前的镜头，我差点激动得从被窝里跳出来了！

　　如果我有一支铁錾子，再有一把重磅铁锤子，岂不是就可以穿越到隔壁单元去了？

　　是的，绝对没错！由简单的力学原理可知，两个单元房之间的这堵水泥砖墙的净厚度一般为二十四公分的隔墙，仅仅用重磅铁锤子可能还砸不倒，但如果加上一支铁錾子，先配合铁锤子铲除墙上的那层大约为两公分厚度的水泥沙灰，露出豆腐渣一样的劣质空心砖，恐怕再用力砸上去一锤子，这隔墙就得被砸穿啰！

　　我想到了，我们家客厅的那堵隔墙，在左右居中的位置，就是当年施工时那个豁口的位置，那个位置，应该更为脆弱，也许几锤子甩上去，就会轰然倒塌出个大豁口来呢！

　　还用得着忧心忡忡吗？万一我们家楼下或者对门或者楼上着了火，我们一家失去了通过楼梯逃生的最佳时机，而我们家又安装了固定式的防盗窗，那我们就不必再打防盗窗以及三楼的雨棚梁的主意了，太麻烦也太危险了，不如我们想想隔壁单元吧，那儿应该更安全，那儿的楼梯应该没有烟雾，我们应该做好穿墙而过的准备，因为这么做，太容易了，只需要事先预备一支铁錾子、一把重磅铁锤子，然后，给个几分钟的机会时间！

　　大可不必忧心忡忡了！退一百步，我们的一单元不行了，二单元也不行了，那么，故伎重演，再砸两堵隔墙，我们直接穿越到三单元去。再退一百步，三单元也不行了，我们再砸两堵隔墙，直接穿越到隔壁的通天房去，那总该最后脱险了吧？

　　在天底下，有过哪个火灾现场的被困人员通过这样的方式穿墙而过逃生的先例吗？恐怕是绝对没有的。其实，不是隔墙固若金汤，而是危急时刻，从来没有人会在貌似固若金汤的墙壁上打主意，虽然它们往往只是“外强中干”！

　　那么，怎么办呢？很简单啦，从今天开始，我就去五金市场，预购一支铁錾子、一把重磅铁锤子，防患于未然！假如我的家人嘲笑我，或者认为我有强迫症甚至心理变态，那我就偷偷地买，偷偷地把铁錾子、铁锤子藏在客厅角落立式空调机组的背后；要是他们不这么认为，那好嘞，干脆我把铁錾子、铁锤子显摆出来，像装置艺术品一样，悬挂在客厅的空间里，或者学习发烧友的高调做派，把它们显赫地架在客厅的那堵隔墙上。

　　最后绕回到题目吧——如何从火灾现场逃生？也许真的太简单了！换一个常人从未有过的思路，朝着匪夷所思的方向，一支铁錾子、一把重磅铁锤子，已经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