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华：麦子照射下

　　一

　　过冬小麦浇了冻水，停止生长了。麦地干硬干硬，闪着冰花。

　　此际，麦子田不怕踩，不怕轧。“戏台底下长好麦”，这是农民口头禅。请戏班子搭台唱戏度正月，正是农村风景之一。

　　牲口也可放入田里。摘去缰绳，任由骡马、驴驹啃麦苗。土地上冻，牲口厚嘴唇叼不出根。过了一宿，天儿快亮了，牲口个个吃得肚子滚瓜溜圆，各家这才带着缰绳找牲口。

　　无绿色营养补充时候，牲口啃了麦子苗，体壮，长精神。

　　雪是农人所愿。大雪下封了门才好。麦田盖了厚厚的棉被。屋里人烤着火，倚着炕被，“瑞雪兆丰年”的喜悦，徜徉在面容和语声上。

　　基干民兵发挥着作用。他们干啥？顶着大早儿挨家挨户地敛尿盆儿。雪街传来“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传来挨串儿的门轴响。凑满桶，或俩人抬，或一人挑，大家相随着泼入麦地。棉帽耳子抖动“呼帘儿、呼帘儿”，花头巾飘展，雪田随即有了青春的亮波。

　　生产队长看准了青年人的朝气。春节前的几天，也不让得闲，分配往地里运粪。小推车装得厩肥“岗尖儿”，你方装罢我来推，一字队伍雁阵似的，奔跑着去往麦地。进麦田，拉开档距，卸成堆——返青后，要给小麦追一遍青肥。

　　二

　　又一季红杏深花、菖蒲浅芽，又一年春风送暖、春水潺潺，麦苗返青。

　　返青以后的麦苗，远看像无边无际的绿毯，近看像笑格盈盈的婴儿脸。

　　细心瞧，欢喜看，苗不缺，垄不断。节气关联，赶紧浇返青水。清清渠水带着心愿，没有遮拦地流入一畦畦麦田。

　　白日浇，风迷眼；夜里浇，人受寒。

　　撒入地的厩肥，碎秸秆儿未烂。捡来吧，燃一堆篝火，驱一驱寒。

　　旷野，火苗闪闪。指望胜过篝火红，指望胜过胸前暖。青苗应不负苦田人。

　　三

　　麦浇三遍水，回回是关键。

　　头遍水助返青，二遍水助拔节，三遍水助灌浆。在褃节儿，每遍都决定麦子命运。

　　返青水浇过，一个多月，春的景象越来越深刻，麦田越来越显出人气，没了人的小腿儿。

　　闲在家的妇人、孩子，背着筐，提着篮，赶来凑热闹，挖野菜。麦田里的野菜，有亚葫芦苗、刺儿溜、白花菜、麦蒿。它们与麦子同期生长。亚胡芦苗和刺儿溜，挖来喂猪。亚胡芦苗在春起耕地时，翻出的像粉条一样白色的根，孩子们会捡回来煮熟吃，味儿甜，都叫它“甜根”。白花菜，春暖遇水，趴在地上的绿色散叶，渐渐转绿，挖回来，洗净，烫熟，碧绿鲜活，吃馅儿、做汤，口感好。若熬了大油，把煸出的油渣兑上拌馅儿，做饺子、包子、大馅儿团子，会使人馋得口水直流。麦蒿，麦垄里最多，长得和麦子一般高。必须得拔。除了扔地边沤粪，还是上好野菜。梗儿粗，叶儿多，鲜嫩。回家择出来，烫好，泡两天，做馅儿蒸包子、包饺子，口感特别“肉头”。这也是下地归来的农人的一种享受吧？

　　拔节水咋重要，你听一听农谚：三月有水兄弟麦，四月有水子孙麦。

　　作何解？农历三月逢小麦拔节期，是麦子长身量的时候，最需要水分，一尺秀穗三尺高，全赖于此。雨水或浇水适时，整块地小麦长得像一家兄弟似的，齐头齐脑。若错过机会，到农历四月方得雨或者补浇，旱况会造成小麦参差不齐，像隔着辈分似的，有爷爷，有儿子，有孙子。哪还能保持住产量？“豆打长秸麦打齐”嘛。

　　四

　　小麦控水怎么样操作，只看几条谚语：

　　谚语一：高低不过寸，寸水不露泥。

　　这是说，在平整麦田灌溉，既要保证注水量充足，又不“海量”；拿捏分寸，浇了的地见不着干土。

　　谚语二：麦在火里秀，还得水来救。

　　解释是小麦抽穗扬花期，正为天气干燥、湿度小的晴热时节，麦田像火炉儿一样，需要水分多，不能缺水。

　　谚语三：马耳朵促，猪耳朵控，驴耳朵苗情正适中。

　　这个谚语传授管理小麦知识，也可看作历代农人的心得体会。当麦苗叶似马耳朵，小而直立时，及时浇水，促其生长发育；麦叶若像猪耳朵，宽大而下垂时，则立即截断水肥，不使其营养过剩；麦叶仿佛驴耳朵，较宽大而直立，尖梢儿亦略弯时，表示肥水适中，小麦发育良好，不用再多经手。各种情形都被农民给讲活了。

　　再补充一条：欲知五谷，但视五木。

　　“五谷”泛指稻、黍、稷、麦、菽等粮食作物；“五木”泛指榆、枣、桑、柞、槐等多见树种。五木关五谷何事？即在于观察春天树木的花叶是繁是疏，长势是否良好，可预测当年庄稼丰歉。万物同为一体，由此即能够反映彼，农民把深奥哲学在实践中融通，多有应验。莫谓山中无诸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