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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力:临冢遥忆司马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5月06日14: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马 力

  我从芮城经由夏县去往阳城的那一天,逢着半晴半晦的天色。时节尚在初夏,晋南一带的热天竟极湿闷。一场大雨快要从天上漏下来,满心又尽是灰暗的情调。刚到埋着司马光的这片墓园,雨就从身后跟来了。坟茔的光景本就愁人,让雨这么一浇,愁便更深了。

  骤雨送过的凉意,叫我舒出一口气。这样的天气里游墓,倒也别有意味。我在暗红色的祠墙前停了一刻,把门额上“司马温公祠”这几个字看了看。我问自己,是什么把我引到这里来的?坟冢的价值在于精神性,我的一颗慕古的心朝向这里,正为此也。我的感觉里,创造了中华文化财富的先人,会在深情的凝视中于我们的心上归来。看墓的本质,是思想的回望,是追寻文化的灵魂,若不是这样,其意义便失去了大半。

  思绪就回到过去,在记忆的土壤里发现精神的根苗。司马光大约是最早走进儿童心里的古人,原由自然离不了小学课本上的“砸缸”故事,他和那“让梨”的孔融一起,成了世人推敬的先贤,叫我们自小便能发蒙仰先觉。南边一块砌砖的空场上,真就塑起“司马光砸缸”的石像。瞧一眼,这个谁都知道的故事又得见之。我像是重返岁月,温习了一遍语文书上的字句。近前还有他的立像,束带顶冠,双手合抱在胸前,双眼飞出光,看取人世万象。他保持着朝向远方的生命姿态。

  中国的读书人,无不知晓一生修史的“二司马”。他俩俱是天分高、才情远的那一派不凡人物。司马迁作纪传体通史《史记》,从黄帝至汉武帝,时越3000年;司马光修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从东周迄五代,岁跨千几百年,悠远历史悉收于笔下。著述是他俩留在世间的伟大功记。二人的生命力跃动于文字里,并未随时间耗竭。太史公和温国公,一个是私家著史,一个是官修史籍,又同为山西人,年代虽隔得远,乡园却离得近,一在河津(另说在韩城),一在夏县,皆为能听着黄河水浪声的运城所辖。秦时所设的河东郡就在这里,并且夏县又是大禹之子启建都的地方。“启放弃阳翟,西迁到大夏,建安邑。”这是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里的话。当地人把自己活命的这片土地看做“华夏之根”,所持亦非凿空之论。渭河之南的华县、黄河之东的夏县,合在一起,华夏之名由此出乎?看来,我们的祖根要到这方水土来细寻了。北面有吕梁山,东边有中条山,晋陕峡谷里又奔流着黄河,山河之胜孕化出一派人文之气也是自然的。

  司马光在历史上地位颇高,不因他做了宋神宗的宰相,却在于依据旧史主持修纂了这部“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的辞书和别的几种著述。他受刘攽、刘恕、范祖禹等人之助,作丛目,作长编,作修润,费时19年,日夜与千年人事通声息。他的生涯是这般度着的,近乎以苦行磨砺着自己的生命。此种学术韧劲,以我的推想看,当与司马迁的精神相赓连。《资治通鉴》中专有一节记述太史公受腐刑的旧事,深感其气节和毅力。历代为官者得此书,确可循着年经事纬,获得从政鉴戒。司马光在史学上的开创与奠基之功,为后继史家导夫先路。说到我自己,是把这部仿《左传》叙事之体纂写的《资治通鉴》当成历史演义来读的,我的一些历史知识,是从这书里得来的。

  围墙里面也是一派屋舍厅堂。进去观其光景,轩峻深阔,自是那等静穆气象,只是叫流年磨蚀得旧了些。正殿不很富丽,门楣未添新漆,倒也存着一番古朴风味。有额题曰“温公祠堂”,门旁并无对联。供台上横列着司马人家的塑像,皆敷了彩。遵辈分长幼之序。做父亲的司马池,迎门面南坐着,神情自是安稳的。司马旦、司马光伴于左右,气色也极平静。我看去无味得很,并非缺少崇贤仰德之心,怪只怪一堆泥怎么也捏不出真血肉,倒弄得僵了。

  靠东为余庆禅院,这是司马光向朝廷乞建的家庙。移身近前,门后闪出一个大院落,随处植些花木,自有悦人颜色。厢庑分列东西,正中是条平直的甬路,通向北面是一座廊柱窗扇漆色都残了的旧殿,雕甍绣槛的初貌颇难忖量了。那里面,立了多尊佛像,在微暗的光线中透出朦胧的姿影。把佛菩萨请进墓祠,似不多见,给墓园的沉寂空气添了一点宗教味道。唐宋官宦之家倡兴的坟寺配造的风气,在这里找到了实例。对那佛菩萨,我只粗粗瞥几眼,虽说老得褪了彩妆,又蒙了积年的灰尘,可那粉白的面颊依然含着温暖的笑意,飘拂的衣带裹紧丰腴的身子,愈加显出姿态的袅娜。山西佛塑得好,天下共知。正面莲台上端坐的毗卢佛,两旁伴着的药师佛、阿弥陀佛不消说了,佛坛前的侍童、两壁下的罗汉也是一样,眼神里都有故事似的,可惜还不及晋祠的侍女和双林寺的观音那么有名罢了。名气弱些倒也不怕,只希望更多的人能够注意到它们。

  佛菩萨的脸颊盛开微笑的花朵,我带着这般美妙的印象迈出大殿。这些佛也是宋时塑的吗?司马光已邈,造像还在,到底比人耐得住岁月。

  往西不远的一片坟冢,是司马光父子殓葬的所在。祖茔也邻近旁,满门都在这里归了位。风吹过时光,对他们,从摇篮到坟墓,一辈子转瞬就熬尽了。不见甃石垒圹,仅撮土为之,真是太简单了。这算薄葬吗?朝东边的余庆禅院一瞅,又是那么气派。两汉的厚葬之风,犹存余绪。靡财造墓祠,实在还是表现着对于生死的态度。为了不被遗忘,司马光在大地上建筑起最后的尊严,构成与现时平行的世界,无声地证明人间仍有他的位置。他大概要让经过这里的老少明白——我在地底下呢!后人似乎能够从地面的楼台上,看到历史中的他。

  隆起的几个坟头都过丈高,草色自有浓淡。“绝弦悲宿草,抚首念诸孤”,恰是司马光的诗咏。每棵草都有生长的记忆。经了这样久的时日,不停地有人来添新土,才没让坟山矮下去。要不,看那凄雨中的老坟,曩以名誉扬天下的司马家族,似乎显示着根基已尽的衰势。若搬来听书看戏的经验,正配得上《红楼梦》里太虚幻境十二舞女歌过的“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这句曲词。

  打着浅草的雨声,一阵疏,一阵密,一阵缓,一阵急,墓地愈显安静了。坟墓是有气息的,呼吸之间,会感受到静穆中的力量。这还不是斜阳笼罩时分,要不,记起“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这联杜诗,心头更觉凄迷。土冢是最朴素的葬式,圆圆地隆起,松软的土质失去坚硬的力量。上面的浮草被雨水染绿,浮着一层光似的,真是“连天衰草遮坟墓”,衬得裸露的泥土更黑了。躺在地下的温国公听见什么了呢?土地给了他安静的空间,他好像回到生命的原始起点,永远避开了充满摩擦与冲突的世间,再不用去和王安石激辩熙宁变法的是非了,元祐更化也如一梦。

  司马光的坟头上,一条细如羊肠的小径斜伸在那里,不知何人踩出的,秃秃地长不出草。也许是戏耍的孩童,也许是南北的游历者,逝去的先贤一概不在他们的眼里。此种景况,总之有些轻慢的意思,而治史之人,有多少曾来墓前流连?若非身入此境,我也想不到这一层。还是《红楼梦》中的话用意深:“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言尽于此,还能说些什么呢?我就一怔,心上也明白,在冷湿的土中睡过长夜的温国公,已经不能感知这些了。墓中的光景对他,透不进一丝气息与光亮,永远是夜静的时候。一颗醒着的灵魂仍在黑暗中同世界对话吗?唉,只有活着的人替他抱些浪漫之想了。我蹲下身子,轻抚着漆黯的墓碑,有“司马光墓”一行清晰的字迹留在碑石上,牵着我的目光柔软地滑过。我仿佛突然看见一张模糊的脸,又恍若碰到脸上迸出的一道眸光。冥想的幻景倏忽就闪逝了,耳畔又尽是渐紧的风声和雨打草叶的响动。绵密如针的雨脚,斜斜地落下来,打出一片浅细的土凹。

  一旁站了几个刻成文官样子的石人,一站就是千年,风晨雨夕,在墓外殷勤守候,从不离去,又像是彼此悄声说着衷肠话。石头做的身子,心肠比菩萨还慈软。他们的面目不挂什么表情,只留下忠实的眼神。幽寂的神道两侧,因之有情。

  司马氏家人,谁来守先祖基业?

  四近的田垄和菜畦朝这边闪来新鲜的翠色,远处点缀着疏落的村庄农舍。低田边一片林子,柔细的枝条洇成了雨景里静止的线条,叫人如同望见清光浮动的湖面上,几点婷婷的新荷。这是大自然送给我的一个烟似的梦境,颇撩归农之意。我浸到深沉的默想里了,说不清是宁谧还是冷寂。宁谧带来的是心上的静,冷寂带来的是心上的忧,在这森森的古墓地,我那一刻的感觉是什么,真也难说出究竟。青草和泥土混成的气味,弥散在墓地上空,到底没有公园的花香清妙,并且与墓中的逝者一同飘得邈远。

  雨还下着。正门外东南的那座碑楼刚才没顾上看,快要离开的一刻,我对它忽然有了兴趣,就顶雨跑过去。这一看又是一惊:龟趺之上的古碑真叫高大,难怪要建起一座四层重檐的碑楼才容得下它。螭首碑额题“忠清粹德之碑”六字,须仰视才可目及,是宋哲宗的字——这是御篆。苏轼“奉敕撰并书”的2000余字碑文刻在上面,叙家世,述功绩,应该是为司马光做的一篇行状。苏轼为司马光写的墓志铭,或许就是这满碑的字句?未可知也。带些谀墓气味吗?我也不敢妄断。人死,给他做一篇铭文,后事才算安妥了,也顺了逝者的心。这块“司马温公神道碑”本应和那些翁仲石兽立在一块的,怎么单独放置在这儿呢?我本想细读东坡之文,外面的人在催了。

  墓祠前后,峨眉岭凝翠,涑水长流。傍着古坟长出的,已非当年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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