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美文 >> 正文

再游雅斯纳雅·波良纳——兼谈列夫·托尔斯泰的爱情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5月06日13:55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丽丹
托尔斯泰与妻子索菲娅托尔斯泰与妻子索菲娅

  2014年在莫斯科大学访学期间,决定去看托尔斯泰一眼,8月成行。作家的故居——雅斯纳雅·波良纳位于距莫斯科两个多小时车程的图拉郊区。此行我是第三次前往图拉。不见图拉已有9年,时间真如白驹过隙。

  汽车一路南行,公路两边不久前刚刚绿过的田野,转眼间已是秋意袭来,湿漉漉地透出枯黄。草地上休闲吃草的牛马甩着尾巴,迈着懒洋洋的步伐,偶尔 抬起头,一双疲惫蒙眬的双眼,岂不是走过春夏而秋色渐近的人的眼神?途径奥卡河,依然是那么妩媚。奥卡河,流经了多少荒凉地带,激发了多少创作灵感,带走 了多少动人的故事!对我来说她神圣、温柔、忧郁而伤感,伴随其左右的点滴故事莫不染上难以排遣的悱恻缠绵。

  车先是停在了距作家故居庄园10分钟左右车程的扎谢卡小站,那个注定穿行作家一生、为其接送邮件,接他最后一次已是冰冷的尸身回程的终点站。

  小站安静优雅,几棵老苹果树挂着稀稀拉拉的苍白果子,青灰色的房顶配着暗红墙面与白色窗棂,在白云悠闲的深蓝的天空下,一切都静止了。时间在回 溯,1910年那个定格于俄罗斯人心间的11月9日(凌晨6时30分),来自阿斯塔波沃小站的灵车将托尔斯泰运抵这里。人们抬着灵柩将作家送上最后的归程 ——雅斯纳雅·波良纳,送葬人群成千上万,《永远怀念》(Вечная память)低沉回旋在远近峡谷。雅斯纳雅·波良纳农民那幅写着“因失去你而成为孤儿”的横幅道出了多少在场和不在场的人的心声!而就在10天前,在那 个万劫不复的10月28日清晨6时许,伯爵带着自己的医生杜尚离家匆忙抵达距此不远的晓基诺小站,在等了一个半小时的火车之后,乘9号列车南下,去沙莫尔 金诺投奔自己的妹妹玛利娅——一位82岁的老人,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夜里起身叫上小女儿萨莎收拾行李,随后与医生一同出逃。出逃!逃离忍耐很久,逃离 似乎不走便注定要永远折磨下去的沉重与艰难!作家最后一年日记中高频出现的两个词是“沉重”与“艰难”。难以想象的那份窒息连同其中摆脱不掉的纠缠与负 荷,一如作家绝想不到的刚刚经过我们身边手提白色婚纱的新人的喜悦!而我的惆怅则来自于,曾经是那样的挚爱与理解,怎么就抵不过时光的洗礼兑变成了致命的 放手呢!只希望作家的脚步慢些,再慢些。

  于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他于1910年8月20日在《自用日记》中写下的一段话:“今天当我回忆起我当年结婚的情形时,我想,此乃命中注定。我甚 至从来没有爱过,但又不能不结婚。”(古谢夫,《列·尼·托尔斯泰的生平与创作年谱》,莫斯科,1966年,第797-798页)这句话如一阵寒流掠过我 的身心。我是读过作家的妻妹塔吉娅娜·库兹明斯卡娅写过的雅斯纳雅·波良纳的生活的。库兹明斯卡娅的回忆录中,那个34岁的青年追求一个18岁少女的爱情 故事让我激动了好久,曾经以为那个年轻时放荡耗尽了激情、老年践行禁欲存在的“精神人”是不会有真正的爱情生活的!好在,他有过。可是,为什么那支曾经饱 含智慧、逻辑与理性的笔此时轻轻一挥,历史的记忆里便刻下了这样一句让人难以承受的话呢?我一个局外人尚且如此震撼,那么,那个一直为其作品皓首穷经,只 一部《战争与和平》就读过7遍(誊抄过7遍)的索菲娅,她在看了这日记后会作何感想?莫非精神道德的矛盾及共同生活的琐碎不但泯灭了作家的爱,也摧毁了他 的良心?

  我们可以简单回放作家这句话的背景材料。1910年,在作家生命的最后一年里,作家的妻子索菲娅因遗嘱问题与作家之间的矛盾频频升级,本已饱受 “老爷王国”奢华生活无尽折磨的作家,再加上妻子歇斯底里症的间歇发作,便对自己情感归属盖棺定论地说出了——在我看来——完全不负责任的这句话。好吧, 我们可以宽容地理解成是精神重压下作家的一时语误。但就在这句话出口不久的此前,索菲娅坚决索要托尔斯泰保存在契尔特科夫那里最近10年的日记,为缓解与 妻子之间的矛盾,作家于同年7月14日晨给妻子写的信中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言辞:“正像我年青时爱过你一样,我现在依然没有停止对你的爱,尽管有过各种 原因使感情冷淡下来,但我爱过,现在仍然爱你。”(同上,第785页)前后相差仅一月有余,感情,更确切些说是言辞,却如此地南辕北辙。不想在此主观地评 说是作家的自相矛盾抑或是伪善,可以简单地理解为:爱早已不再,什么同情与怜悯,什么迫于对病态妻子的安慰,这句“仍然爱你”权且算是善意的谎言,究其本 质无非是悲哀的婚姻中夫妻之间的哄骗伎俩罢了。

  塔吉娅娜·库兹明斯卡娅的回忆录几乎戛然停止在1910年她的最后一次雅斯纳雅之行——不见托尔斯泰,等到的是他去世的噩耗。回忆录让人心碎: 读着读着,你已经习惯了活生生的年轻的托尔斯泰,突然间,遭遇到不仅年老而且已经不在人世的托尔斯泰。库兹明斯卡娅的回忆录似乎专为伯爵而作,他生命的突 然空白使回忆者的记忆草草收场。带着库兹明斯卡娅“上帝来帮助她(索菲娅)承受住这悲哀与痛苦”之希望的回忆录,对作家逝去后的索菲娅的憔悴、悲痛与苍老 只一笔带过。可怜的索菲娅,在告别与作家相濡以沫的48年生活(1862-1910)之后,余下的9年岁月里,她哪里都不去,“只有丈夫的坟墓使她牵肠挂 肚”,她似乎真的就做好了准备,“用道德的磨难来结束自己的一生”。

  据考证,在托尔斯泰走后的几年时间里,描摹庄园里朴素的植物——“小草、小花、树叶、蘑菇”(吕章申主编的《列夫·托尔斯泰与他的时代》,时代 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第20页)成为索菲娅苦度余生的兴趣所在。而且据推测,这些花草很可能就是生长于作家墓地周围的礼物。但我此次前往, 发现墓地周围不具备生长花的条件,确切些说,花很难生长在这种浓荫蔽日的环境下,但铃兰和勿忘我倒是很有可能,但即便可能,此时的8月它们也早已零落成泥 碾作尘了。这两种6月初绽放、娇柔易碎的小花,其颜色——白色与蓝色——正如作家的命运,挣扎于纯洁的道德追求,却陷入忧郁的悲剧终场。勿忘我的淡淡忧伤 和铃兰的楚楚动人及香气四溢仿佛注定了其自身的脆弱。

  那么,那个被丈夫“爱过”、“爱着”,如果不出意外还会继续“爱下去”的索菲娅,她以何种力量克服内心的虚妄,端坐再也无法与其争吵的丈夫身 旁,屏息静气,通过花草叶菇,硬是把自己的绘画技巧练成了个“可以给植物百科全书配图的程度”呢?( 同上,第20页)我们或许会认为,这是一种解脱之力量。但是错了!厌倦一定是有的,但她不需要解脱。那几十年如一日的分歧、不和、争吵已经血浓于水地融入 他们的生活,那无日不在的龃龉已成为他们的生活常态。1910年12月8日,在托尔斯泰走后整一月的每日记事里,索菲娅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孤独是痛苦 的,没人需要我去关心了,没人需要我去做什么事情了。”(《托尔斯泰夫人日记》,蔡时济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420页)所以,我猜想, 索菲娅需要的不是人走楼空的解脱,她更需要的是一种身心俱疲的相守。沉重,但是他在!那因他意外离开而突然降临的可怕的“静”对她该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她 此后日记中的字眼处处是悲伤、孤独、沉重、绝望……48年的朝夕相处,她对丈夫由爱到崇拜到不理解到难以接受(或许还有痛恨)的心路历程,如今只能凭借手 中的画笔对这些柔弱的小植物——这些见证过他们共同生活的植物——来倾诉了。索菲娅内心的痛楚注定由她自己去消化。 

  扎谢卡小站的内部保持了作家在时的原样。车站的名字甚至还保留着当时的古旧写法。近郊车与远程车的售票窗口、电报、邮局室、站长办公室等功能区 依然是百年前的样子。这里终年开放的小型博物馆“托尔斯泰铁路”展览室里,保存着作家及来过雅斯纳雅·波良纳的友人的照片。一挂古钟的时间永远停在了6时 05分,是1910年11月7日作家在距此近百公里的阿斯塔波沃悄然离世的时间。雅斯纳雅·波良纳庄园里的古钟也永远停在了这一刻。小站袖珍型的书店不到 10平米,却出售关于作家的各种大部头著作,有幸在这里发现了莫斯科久觅不见的《托尔斯泰及其同时代人》(2008)——一部他人托付许久的百科全书式的 著作。惟一的一部!

  车离开小站,直奔作家故居的庄园。庄园与9年前无太大差别,那条不很笔直的白桦林荫道依然不笔直。没有考察过白桦的生长速度,在我看来,她们依 然是旧高。树生长到极限,极有可能像人,纵向延伸会停滞,只会变老,慢慢储存着故事,倾听着过往的脚步,在静穆中咀嚼着周而复始的生活。一批有记忆的白 桦!仿佛这9年不曾有过。甚至林荫道右手边的那三个池塘,除了“上池塘”已彻底干涸外,也没有太大的变化,那个索菲娅当年惊闻丈夫出走便一头扎入其中的 “中池塘”依然覆盖着浓密的绿藻,不知它是否还记得自己当年曾被一个绝望透顶的女人打碎过寂静。

  作家的墓地发生了变化!原来简朴的方形坟茔,四周被围上了松柏枝叶,显得臃肿模糊,看不清、猜不透其“内容”是否有了新的变化。坟茔上像以往一 样散落着几只新鲜的康乃馨。一样的青草,一样的宁静,一样的天空!两位一脸肃穆崇拜神情的德国(从着装上判断)文学青年或坐或站不断流连于墓地旁,他们的 表情让你很难琢磨,或许内心生发出见面不如想象的慨叹?或许将作家于彼世的存在方式和那些让游客慕名前去的德国哲人的精致墓地进行对比?不得而知。单就作 家墓地这一朴素的奢华足以让世人臣服。不过,他们会理解这座位于峡谷边缘,没有墓志铭,没有十字架,掩映于白桦、椴树与云杉之中的坟墓主人的遗嘱或深邃的 思想吗?

  位于交叉路口的“爱情树”,那两棵曾被誉为庄园“生命的象征”的“爱情树”,一棵百年橡树与年轻白桦相互缠绕、依偎低语的浪漫象征,可怕地败落 了。白桦折断了颈项,只剩半架空空的躯干,已了无生命气息早逝的躯体裸露着无力的苍白;橡树繁茂的华盖不再,一股死亡的气息通体笼罩,那曾经酷似恺撒纵横 驰骋所向披靡的战神姿态,无奈地散发着暮气。这对早亡恋人(一死一衰)曾经的欢愉、呢喃的细语在这阳光明媚的林间空地里皆化成追忆。此情此景,触到痛处, 只感觉一种难以把握的悲哀在他们周围似涟漪般层层散开,我甚至没敢用手去触摸他们,惟恐惊动了什么。

  临离开前,我在庄园的马厩里(如今已是礼品店)买了一个杯子——黄叶飘飞的深秋的主楼,侧面配着作家的箴言:爱——意味着与你所爱之人甘苦与 共。呵呵,多么自私的伯爵啊!我没有感觉到他对自己这条箴言的践行,或许努力过?极有可能的是,他此言的对象是索菲娅,而非他自己。

  一世专攻精神道德及家庭伦理说教的伟人,狭隘地说,最后殒命于道德理想的实现无望及对爱与家庭理想的幻灭(我的这个论调让方家见笑了)。伯爵兼 作家的存在见证了一个简单的事实:世间没有不朽的情。对一个需要创作激情的伟人尚且如此,凡夫俗子又能如何?而另一面更为重要的是,作家的生命结局提醒了 思考者,心无旁骛、一味的道德追求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非要以迷失自我、牺牲爱情、毁灭家庭为代价?但我们又断不能将托尔斯泰所提倡的博爱、道德完善、不以 暴力抗恶看成是空谈道德仁义的“伪善”,因为作家对自己原则理想的实施及对当时国家与教会的抵抗和抨击是那个时代有目共睹的创举。作家借助于道德良知之力 将因不作为或乱作为而导致积弊丛生的国家权力机关频频推上道德法庭,只能说是他的思想与实际行动相互矛盾,却断难否认其对文明社会发展的积极作用。但作家 “正视现实”的结果又如何呢?一个人与一个政府的抗争,纵使他著述等身宏论盖世,又能奈何于国君?其结果,一是失去了国家(的友好);二是失去了自己(与 家庭的和谐)。“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套用中国这句古话审视作家的一生,他一种都不具备。但我是否太过苛刻,用中国的儒家信条来责难一位一生只注重精神的 世界伟人?但作家不是多次(在19世纪80年代)承认他深受中国孔孟之影响吗?

  托尔斯泰在《阅读园地》一书中曾经写道:“如果人生是一场梦,而死亡是一种觉醒,那么,我把自己看成是独立于一切的存在,这事就是一场梦幻。” 作家看似潇洒的说辞仿佛证明他不惮于死亡,且19世纪70年代末期,作家因怀疑自己的生存意义、为求解脱而几次产生自杀念头。但实际情况是,他未必不怕 死。就在同一部《阅读园地》中,他写到:“我热爱自己的花园,喜欢读书,喜欢爱抚孩子们。如果一旦死去,我就失去了这一切,因此我不想死,而且我害怕死 亡。”这样一位对死亡矛盾重重的老人,其晚年日记中不时重复着“该是离开人世的时候了”,这种语调道出了一位老人怎样的疲于生活、无人诉说、无人能解、生 命无望的心理?希望不再,生之意义何在?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