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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世旭:对一座大楼的告别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4月25日13:52 来源:中国艺术报 陈世旭

  别了,大楼,谢谢你这些年来的容留。

  说起来,我们的缘分是从我的少年开始。那时候我是一个贫穷人家的儿子。而你是这个城市的骄傲。我对尊贵和富裕并无向往,我向往的是你的艺术气 质。高大的树和碧绿的草坪烘托着堂皇而庄重的俄罗斯风格——我那时是那样的崇拜俄罗斯的诗人和作家啊。每个周末的夜晚,你的最多容纳四五百人的小影院放映 两轮的外国影片。为了能看这些影片,我常常在不上课的时候,守候在马路上坡的地方,揽给上坡的板车帮车的活,每次得到几枚分币,一旦积攒得够数了,就投进 你的售票窗口。然后,在夜晚的昏暗光线中,小心地掩紧衣服上的破绽,局促、紧张、忐忑不安地进入你的挂着厚重窗帘、铺着柔软地毯的小影院。我并不是害怕自 己的寒伧,而是害怕亵渎了你的高贵。我的文学理想就在你的怀抱里一天天成长。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场电影是《漫长的路》 ,里面有爱情,强权,抗争,生离死别,蔚蓝的大海,忧郁的灯塔,西伯利亚黑暗的雪野上孤独的驿站和马灯,在狂暴的大风雪中渐渐消失的马车和绝望的呼号。我 当时完完全全地进入主人公的命运世界,在痴迷的状态里迷失了自己。现在我知道了,那条漫长的路其实就是对我终生的文学生涯的一种预示。

  别了,大楼,谢谢你这些年来的容留。

  与你的最早的那段接触太过短暂,大约是一年半,最多两年。初中一毕业我就下乡了,我知道母亲不仅无力供我升学,而且我必须独立谋生。远离了我生 长的这座城市,远离了你。有将近二十年时间,我只能在回家探亲的时候,偶尔路过你的门前。我的日子很糟糕,血吸虫病和“文革”的煎熬让我形销骨立。而你也 一天天在丧失当初的容颜。我一次比一次更多地发现你的衰老,就像我一次比一次更多地发现母亲的衰老。你的曾经那么鲜亮的墙面一年比一年晦暗,你的曾经那么 坚挺的轮廓一年比一年残破,你的曾经那么茂盛的花园一年比一年凋零,你的墙头居然长出了枯草就像我母亲的头颅啊,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别了,大楼,谢谢你这些年来的容留。

  因为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我有一天居然有幸成为受你荫庇的人们中的一员,而且持续了将近二十个年头。我将永远怀念那个时代,那个鼓励创造、鼓励 个性、鼓励独立见解的时代,那个为国家和民族带来无限福祉、也使我个人有限的才华得以纵情发挥的时代。我还将怀念所有那些对在这座大楼进行的工作抱有善意 的读者,任何稍稍清醒的作家都知道,读者的认可、关注包括批评,才是对自身工作的最高奖赏,其他的虚荣都无足轻重。我因此还将怀念文学。文学使我安于寂 寞,安于淡泊,使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过于庸俗,使我的心灵始终向往着最大限度的广大、充实、光明,使我曾是那么执拗地像疯子堂吉诃德似的,想要在一片喧嚣 的市声中为文学的灵魂寻求一块净土,一片绿洲,一处家园。

  遗憾的是我留下了太多遗憾。随着我的离去,这些遗憾将被带走,取而代之的是我的于事无补的惋惜,还有或多或少的惆怅。

  我知道有人憎恨我,因为我的率性,偏执,刚愎自用。但我依然想向他们道声好。即便他们并不屑于这问候,对之嗤之以鼻。

  我知道有人厌恶我,因为我的孤僻,散淡,疏于逢迎。但我依然想向他们道声好。即便他们并不屑于这问候,对之嗤之以鼻。

  我知道有人蔑视我,因为我的才疏,学浅,名不副实。但我依然想向他们道声好。即便他们并不屑于这问候,对之嗤之以鼻。

  我当然更知道有人始终在努力支持和帮助我。我为他们祝福,相信他们也乐意接受这廉价的祝福。

  别了,大楼,谢谢你这些年来的容留。

  是时候了,是从容辞别的时候了。这一次该是我们永久的分别。此后,除了私人事务,再没有主动进入的理由。有位政治家说:不要走近不再属于你的位 置。这是睿智,也是品质。我不是政治家,但我崇敬这睿智和品质。很多年前我就懂得了,一个人要在社会需要的时候能够激流勇进,也要在社会不需要的时候能够 急流勇退。这才是真正进退裕如的人生。很多年前我就读懂了曹雪芹的《好了歌》 ,既要尽可能完美地为他人作嫁衣,又要在落幕时毫不迟疑地及时下场;很多年前我就懂得,人们对权力的尊敬、畏惧和趋附,并不全等于对权力拥有者个人的尊 敬、畏惧和趋附。一旦卸去权力的铠甲,个人便只剩下躯体的重量和人格的质量。

  别了,大楼,谢谢你这些年来的容留。

  你承载过我的文学理想,承载过我最重要的一段人生。我们曾经那样的共着休戚,在我将要离开的时刻我深深地为你的未来祈祷,尽管这也许多余。有一 天你终会从地面上消失,而我肯定会消失得比你更早。我会比你更早地在焚尸炉里化作一缕青烟。我已经交代过我的亲人,到时候不要惊动至亲至爱者以外的任何 人,不要操持任何仪式,不要在讣告、悼词、花圈、挽联、坟茔、墓碑一类事情上费神。我太渺小了,太不值得郑重其事了。因为这渺小,我要越过庄子的世界,他 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双璧,星辰为珠玑,万物做殉葬” ,仍不免拘泥于物。我要干干净净地从这个世界消失,好让这个世界因为这干干净净的消失而少一点污垢。而你,即便消失,也必将像凤凰涅槃一样再生。任何人生 的历程都有终结的时候,唯有人类文明的薪火永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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