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得雨:“比喻”的厉害

　　一件事物的好与坏，美与丑，常常不在本身，而在于它像什么，可用一个比喻来定它的尺寸和分量。

　　诗最早出现的“兴、比、赋”三法，又以“比” 为主。有人索性说“诗是比喻的艺术”，“没有了比喻就没有了诗”。虽然看来话说得有些绝，可是，正因为绝，也才能“绝” 出来更确切的道理。说一个人怎么样，有时说一大堆话，不如一个比喻更形象。比喻物，有植物，有动物，以动物为多。这很有意味，可能是因为人也在动物大类中的关系，高级动物也是动物，比喻又多是贬义，这又可能是因为高级动物“不高级”的缘故。褒义也有，如“老黄牛精神”、“勇猛似虎”、“虎背熊腰”、“壮得跟牛似的”，但和贬义相比，似乎少些。有的属中性，难说是褒是贬，如说“这个人性子跟绵羊似的”，只是说一个人性子慢。急性子，直脾气，有好有不好；绵性子，慢脾气，也有不好有好。说“这个人精得跟猴似的”，虽含贬义，一般还能接受，但说 “精得水底下望人”，便多是背后话，不大好当面说。水底下望人，是鳖。其实，鳖精猴精，都不如人精。人有各种对付鳖的办法，鳖只能想法溜，溜不了，就死咬住一个东西。又一个比喻出来了，“属鳖的——咬住人就不撒口”。鳖也就这么点精本事。人有各种玩猴的办法，世上都是人精玩猴精。马戏团驯猴是一种艺术，猴能做各种人的动作。在这里，就不是精得跟猴似的，而是精得跟人似的了。

　　骂人最重的是“鳖羔子”、“王八蛋”、“狗东西”、“狗娘养的”、“瞎了狗眼”、“癞皮狗”、“丧家狗”、“走狗”等。都是骂人的话。“走狗”加“忠实的”更甚。只“看家狗”还沾点中性。“狗仗人势”是指坏人或小人依仗一种势力。说“狗眼看人”，比直接说势力眼要厉害。猪也和狗一样，没有多少好比喻，虽猪肉好吃，“诸肉不如猪肉”，它给人制造肥料，还是一个“化工厂”。但“懒得跟猪似的”、“笨得跟猪似的”、“属猪的光知道吃”，都不是好比喻。狗熊也不好，“笨得跟狗熊似的”，够笨的了。“狗熊他妈怎么死的？笨死的！”更笨了。人有“牛脾气”和“驴脾气”，“牛脾气”是倔强执拗，还有点韧性，韧性常是很可贵的东西；“驴脾气”则含贬义为多。“你这个驴脾气！”有倔，有拗，也有暴和怪。牛，母牛老实，公牛阉割了以后也老实，有时忽然发点脾气，所以人们都给它打鼻橛，把牛鼻子中隔那个地方打个洞，穿上一根木橛，或一个铁圈，上面系一根绳，人牵着，叫上哪就上哪儿，不听话就使劲拽。“牵牛要牵牛鼻子”，还是一个窍门儿，比喻做事要抓要害。若是它挣脱了绳，跑一气，脾气泄一下，也就算了。人逮它时，就是想法抓住那根绳子。也有的挨了踢，但较为少有，尤其主人，牛似乎知道离开主人大概没法过。狗无了主人为“丧家犬”，夹着尾巴，样子很可怜。牛不会说，行为里也似乎透露着“潜意识”或“浅意识”，它似乎知道是应当有主人的，此生一切为了主人，一切听主人的。

　　野畜自从被驯为家畜，便有了一种驯服的基因，一代代传下来。驴有“死驴撞南墙”之说，其实也是一种形容，真上南墙上撞死的，没听说谁见过。驴拉磨，套上捂眼子，就不偷吃，老老实实往前走。听见旁边没人了，也停停，但就是一个小孩子，拍它一巴掌，它马上又走起来。有人讲他小时家里有个小毛驴，每天天不亮就叫，刨地，影响人睡觉，骂一句：“叫什么？”骂后又说：“它是畜类，怎么能要它像人一样？”其实它是要食吃，并无非分之求，给送上草料，就不叫不刨了。

　　报载一个醉汉牵着驴走，歪三倒四，惹火了驴，让驴把耳朵咬吃了。这是醉汉不断碰它的结果。它不一定知道主人是醉了，以为是故意弄它。吃的恰是耳朵，也好，让他记着。那些“革命小酒天天喝”或为人做事不正的人，最好能得点这样的教训。把人比作动物不好，然而再不好的动物，成心混账的也不多，有些品质和行为没法说的人，真是比也没法比。哲人说，“任何比喻都是蹩脚的”，比喻也有不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