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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相轻”与“相重”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4月06日10:54 来源:中国作家网 黄桂元

  “百无一用是书生”本是一句调侃,却使多少自视甚高的文人墨客耿耿于怀,气馁,乃至气短。而正是被俗众奚落为“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又往往难以跳出“文人相轻,自古而然”的怪圈,这似乎是一种无解的悖论。其实曹丕《典论》中的这句名言并不深奥,却因点中了文人身上的一处“死穴”而意味独具,流传至今,甚至还被一些人视为“国粹”之一种,认定只要有文人在场,便会演出争吵、嘲讽、算计、攻讦的连台好戏。鲁迅认为,“文人相轻”不外乎三种情况:其一是自卑,其二是自高,其三是批判。不过,按钱锺书的幽默说法,文人相轻只要无伤大雅,负面效果也有限,“文人好名,争风吃醋,历来传作笑柄,只要它不发展为无情、无义、无耻的倾轧和陷害,终还算的‘人间喜剧’里一个情景轻松的场面”。

  有趣的是,与“文人相轻”的说法形成对应的,居然是“武人相重”。或许可以解释,正因为“文无第一”,所以“文人相轻”,正因为“武无第二”,所以“武人相重”。赳赳武夫虽未必都是大老粗,论文化知识,与文人还是不在一个层面,但常常被认为具有英雄相惜的美德。武人以及一般的体育竞技场,要排出名次不难,设擂比武,硬碰硬就可分出高下,胜者为王,败亦欣然,低手佩服高手,天经地义,不足为奇。体育界也多如此。“飞人”乔丹与“小飞侠”科比是NBA中的两位巅峰人物,2014年12月,科比在“湖人”与“森林狼”的大战中,单场总得分超过他的偶像乔丹,后者立即发来贺电,赞美已经达到一个“里程碑”的科比是“一位伟大的球员”,2015年12月,乔丹又发贺电给即将完成个人告别赛的科比,再次称自己是科比的“铁杆球迷”。文人的情形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其思想千差万别,没有固定尺度,其笔墨千姿百态,每每见仁见智,于是难免敝帚自珍,互不买账,更有甚者,褊狭病态,狂妄自大,目空一切,惟我独尊。文人初出茅庐,童真未泯,青涩难免,还不大懂得世故和伪装,尚能彼此欣赏,快意融融,随着功成名就,气象始大,逐渐形成了座次意识,态度矜持,讳莫如深,或阴阳怪气,顾左右而言它,越来越吝啬于对他人的褒奖和夸赞。

  就连列夫·托尔斯泰这样的旷世文豪,也常常未能免俗。高尔基笔下对托翁的最初印象是,“他走进来,他身材矮小,可是所有的人马上变得比他更小了……倘是一尾鱼,他一定是在大洋里面游泳,绝不会游进内海,更不会游到淡水湖里”。托尔斯泰的霸气带有顽童特点,他对自己作品的评价自负而可爱:“关于《战争与和平》,用不着假谦虚,这是跟伊利亚特(荷马史诗)一样的东西。”很多世界大文豪都不入他的法眼。他对但丁,特别是对莎士比亚不屑一顾,对同时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以为然,在夸赞契诃夫的同时,总是贬低与自己相差40岁的高尔基。高尔基不解,问契诃夫这是为什么?契诃夫道出了其中奥妙,认为托翁这是在嫉妒高尔基的文学才能。

  巴尔扎克也曾有过被妒忌折磨的经历。1839年,他在巴黎《立宪报》读到司汤达《巴马修道院》第一章(这部分内容主要是描写滑铁卢战事),曾致信友人坦白了一段内心挣扎:“我简直起了妒忌的心思。是的,我禁不住自己一阵醋上心头,我为《军人生活》(我的作品最困难的部分)梦想的战争,如今人家(司汤达)写得这样高妙、真实,我是又喜,又痛苦,又迷,又绝望。”巴尔扎克毕竟是巴尔扎克,他静下来,再次读司汤达,重新回归阳光心态,并写出《司汤达研究》一书,完成了精神境界的自我超越。巴尔扎克对司汤达的推崇令一些同行感到迷惑,甚至有人猜测其中是否存在猫腻,巴尔扎克却毫不在意那些近乎侮辱性的误解,表示自己对司汤达的赞誉完全是“诚心实意”。

  海明威和福克纳的互不欣赏,早已不是奇闻。福克纳不善与人交往,法国作家加缪对福克纳备加推崇﹐然而当他们有机会在一个场合会面时﹐福克纳的矜持却使得加缪选择了立即告辞。而在海明威的眼里﹐很少有入流的作家,斯坦因、菲茨吉拉德、庞德,特别是福克纳,都曾是他挖苦的对象。

  不过,武人未必皆相重,文人未必都相轻,也是实情。武人的例子就都不举了,这里只说文人,且范围在中国。盛唐时,33岁的杜甫与44岁的李白初次相逢于洛阳,可谓一见如故,并同游同醉,用闻一多的说法,李、杜相遇,就相当于两颗星相遇,放在几千年的中国历史,可与孔子和老子的划时代会面相比,李杜都在诗中写到过对方,而杜甫涉及李白的诗竟达十多首,赞之为“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近现代国学大师之间的惺惺相惜,高山流水,更不乏其例。人类学家克罗伯曾问过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天才成群地来?20世纪初叶就是中国学术大师群星闪耀的时间段,胡适称赞傅斯年是“人间一个最稀有的天才”,傅斯年却说“陈寅恪的学问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那时有这样一段话,“我的等身著作,不如陈(寅恪)先生一篇几百字的论文”,其出处,有说是出自国学大师梁启超之言,有说是出自与陈寅恪并称“史学二陈”的史学大家陈垣之口,无论谁说的,都彰显了文人“相重”的高贵品质。吴宓对陈寅恪、钱锺书的推崇到了自贬的地步,他评价陈寅恪“中西学问,皆甚渊博,又识力精到,议论透辟,远非侪辈所能及”,还私下对人说:“当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在老一辈中要推陈寅恪先生,在年轻一辈人中要推钱锺书。他们都是人中之龙。其余如你我,不过尔尔。”而在陈寅恪眼里,“先生(王国维)之学博矣,精矣。几若无崖岸之可望,辙迹之可寻……”郭沫若在《论郁达夫》中写到:“英国的加莱尔说过‘英国宁肯失掉印度,不愿失掉莎士比亚’;我们今天失掉了郁达夫, 我们应该要日本的全部法西斯头子偿命!”这些趣闻佳话绝非个案,它们闪烁出的正是“文人相重”的异彩和亮点。

  旅美作家陈九先生,曾对我讲过他的一段“汗颜”经历。前两年,他在《世界日报》发表了散文《母猪沙赫》,这篇作品我读过,印象并不深刻,陈九自己也没有太在意。转天接到一个电话,里面是山东口音,已显苍老,自报姓名“王鼎钧”,令陈九又意外又惊喜。“百度百科”介绍王鼎钧为“当代著名华文文学大师”,耄耋高龄,与余光中齐名,大家尊称其“鼎公”。“鼎公”组织纽约华人作家成立了一个“九九读书会”,他告诉陈九,近期读书会专门要讨论《母猪沙赫》,并说:“你的散文真好啊,我写了一辈子,赶不上你这一篇。”陈九诚惶诚恐,无地自容。陈九最大的感慨是,鼎公心地健康,胸襟海量,自己做不到。我说,是的是的,“文人相重”,不是谁都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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