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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雨:春不老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4月02日21:23 来源: 人民日报 宁 雨

  一味小菜,却有着极尽秀美的名字。“春不老”,你听听,多么妩媚,妩媚到生出几分霸气,不能不让人生出汁水丰盈、桃红柳绿、人间四月天的诸多联想。

  举凡咸菜的名字,冬菜、臭菜、梅菜、榨菜、芥菜疙瘩、酱瓜、地梨儿、洋姜、辣子,任凭你可着劲儿地数叨吧,这天底下,有一种咸菜的名字能堪比“春不老”吗?更遑论姿色。腌制好的春不老,绿呀,绿得碧透、深沉,一粒一粒雪白的盐花儿映衬着,拿筷子从腌菜坛子里捞起三两棵,恍若看到春湖开了,一群绿罗裙的仙子刚刚沐浴更衣完毕,正手挽手跑过一带柳岸,留下一串铃铛般的笑声。

  我曾经在保定读书,那里有句顺口溜,“保定府三宗宝,铁球面酱春不老”。我一直不明白,质地铿锵的铁球,纵是闲人把玩之物,怎与面酱、春不老并称。或者保定人太会生活了,吃得讲究,玩得也别致。一碟肉末炒春不老、一碟面酱、一碗热粥、一盘烙饼,吃罢,左手握俩铁球,右手提一鸟笼,城墙根下晒太阳。偷得浮生半日闲,那时,府河漾漾,春风细细。

  这春不老,不仅名字好听,品貌不同凡响,做菜,花样也多。春不老炒百合、春不老炖豆腐、春不老爆肉丝,都是北方人的舌尖之享。曾尝过一钵酸菜鱼,用了春不老做配料,鱼白菜绿,融入泡椒的鲜香、胡椒的通透,一吃难忘。春不老过水去咸之后蒸大菜包子也好吃,微辣脆嫩的滋味,渗到暄甜的包子皮上,那个香,能让你三月不甘他味。

  《雍正志》说,春不老,味辛,叶青而茎泽,唯保定府有之。这话,说得不留一点余地。其实,保定这座小城,真的有定力,当得起诸多独一无二的事物。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状元刘春霖,在保定莲池书院读书十年。诺奖得主莫言的处女作《春夜雨霏霏》就登在保定的地方刊物《莲池》杂志上。刘春霖名字里的春,莫言作品里的春,皆可谓不老之春。隔着多少岁月,读起来,说起来,依然是满堂春意盎然,满面春风得意。再加上李英儒的《野火春风斗古城》、杨沫的《东方欲晓》、徐光耀的《小兵张嘎》……文学总是以社会、历史为底色,文学、文化又是历史和社会最饱满的年轮,最多情的剖面。饮食呢,一棵春不老的鲜脆饱满,是否也映现着一座城市的风华和品性?

  春不老的腌制,其实很是简单。清水洗过,艳艳的阳光地里晒过,粗大的盐花儿中一遍一遍揉过,置陈年老坛中,山里的青色方石稳当当地压住,剩下的功课,就交给时光和盐吧。孙猴子在两界山下一压就是五百年,石破惊天时,猴性少了几尺,神性高了几丈。腌春不老,远远用不了那么久,它只要半个冬天,静静的,静静的风,静静的雪,静静的人声、鸟鸣。那么鲜妍娇俏的一棵菜,怎就承受得起盐花子的粗鲁,大青石头的挤压?有时候,真替一棵菜动了小女人的恻隐之心。可是又想,那真实的人物、城市、历史,哪里能有一丝半点的慰藉。刀光剑影、人情冷暖,你挺得住,你扛得起,你在时间的崖上向死而生,方渡得到青山不老的彼岸。

  如果刘春霖的故事结束于皇榜中状元的高潮,而没有后来的兴义学、安难民,以及在日本鬼子面前宁折不屈的气节,就没有今天万人仰慕的状元亭。如果徐光耀没能开出那朵崖上的花——《小兵张嘎》,如果没有后来的《昨夜西风凋碧树》和《徐光耀日记》,就没有今天河北文学这一脉独属于徐光耀的巍峨山色。如果……一切都不需要如果,在现实面前,“如果”永远是一个有几分怯懦的词语。现实,只要那一味齁死人的盐花儿,只要那种超越于荣辱之外的选择和决断,超越于得失之上的纯粹和风度。你听听,春不老,咀嚼在唇齿之间的那一声声的脆爽,那是腌得爆得煨得炖得的玉振金声啊。

  河北文学馆二楼展厅,有贾大山先生的一组展览。在那里,我有幸见到了其子贾永辉。他,是来为文学馆捐赠父亲遗稿的。大山先生的工笔小楷书,那样清新、恭谨,连每一个句读都写得精准而饱满。这样的一份手稿,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也出乎观者的想象。贾永辉说,他的父亲在正定西慈亭下乡体验生活,一待就是八年,连家都搬去了。西慈亭就是贾大山作品中常常出现的“梦庄”。在那里,他过着跟村中老百姓没有什么不同的日子,但不同的是,他用那样饱满的智慧和情感,用一笔一画的小楷书,写着他的文学梦想。今天,读先生的手稿,就仿佛是读一种不老的春天。这样的春色,是用纯净的爱、用不老的心,一笔一笔描出来的。大山先生英年早逝,每令人疼痛、惋惜。读过他的手稿,我忽然相信,有一种人是真正超越生死的。他的灵魂,在生活之盐里腌得透亮,清鲜,醇厚,历久弥芳。

  春,不,老。这简简单单几个字,就得像大山先生那样,一笔一画地写,写出一份诚恳和尊严。这清清爽爽一款菜,就得像农妇那样,一招一式地腌,腌得坚定爽利,气定神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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