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孩:我妈对我比你妈对你更好

　　又快到清明了，回到农场，母亲对我说，你抽时间到烈士陵园去看看，问你老杨大爷缺什么少什么不。我说，真应该去了，我已经有半年多没听到他的消息了。

　　母亲所说的烈士陵园，在我所住的村子东边四五里路，紧邻农场的畜牧场。那个陵园不大，建于一九四九年国庆前夕。据我父亲讲，那里掩埋的二十九名烈士是在解放北平时牺牲的。我曾问父亲，北平不是和平解放吗，怎么会牺牲那么多人？父亲说，北平和平解放前，在外围还是打过几仗的，如果不把傅作义打疼了，他哪能那么痛快起义？

　　父亲讲，北平和平起义前，解放军陆续开过来很多人，指挥部就在通州西北方向的五里桥，电影演的也是在那个地方。那时候，父亲才只有五岁，只记得一天下午，村里突然住进一个团的军队，这些军人个个威风八面，军容整齐，不但不打扰老百姓，还帮助老乡家里扫院子、挑水。我们家院子里也住进了一个班的解放军，班长叫武大勇，还有个战士叫顺子，也就十七八岁，其他的战士父亲就叫不出名字来了。那时，我们的村子不是很大，也就一百来户，喝水都要到村中央的井里去打。村西大庙也有一口井，但那井里的水没有村中央的那口井里的水好喝。不知道是水好喝，还是喝水的人突然多出了几倍，在解放军来村子里驻扎的一周内，村中央的井水天天告急，以致部队首长不得不下达命令，让战士们注意节约用水，能不洗澡的不要洗澡，能少喝水的尽量少喝水。村干部听后急了，说这怎么能行，解放军打仗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老百姓，无论如何不能让战士们渴着，于是发动全体村民自动到村西头大庙去打水。部队首长说这怎么能行，解放军是人民群众的子弟兵，哪能跟老百姓抢水喝。双方为此争持不下，最后，县上的领导决定，单日解放军打，双日村民打，这样才算解决问题。父亲说，奶奶告诉他，她活了几十年，还没看到过那么好的队伍。

　　抗日战争期间，我们这地区虽然没打过什么大仗，但周围的土地，也还是被日本鬼子给强行占去了三千多亩用做军用后勤农场。老百姓和他们据理力争，他们就派一个连的骑兵到地里驱赶老百姓，如果遇到不跑的，他们就用马刀砍，甚至用三八枪射击。等土地被强占了，他们又让村里的老百姓给他们出苦力，稍不满意，就进行暴打，有的忍受不了，竟然投井自杀。日本投降后，国民党特务组织励志社接管了日本农场，派国民党军队站岗，对农民仍然进行残酷的剥削和压迫。到一九四八年底，农场里的猪、鸡、牛几乎都让特务和看守的国民党兵吃干净了。因此，对于解放军的到来，当地的老百姓是打心底里期盼的。尽管在过去人们没有人亲眼看过解放军什么样，但听说还是有一些的。这次，解放大军包围了北平，人们一度昏暗的眼前豁然明亮起来，仿佛在漫漫寒冬听到了春雷。

　　有一天，父亲在院子里玩，无意看到班长武大勇和几个战士聊天，内容好像是说，北平解放以后他们将要干什么。有的说，要回老家种地，有的说要到工厂当工人，还有的说，哪儿也不去，继续扛枪干革命。聊着聊着，话题突然转到谁家的饭好吃。张三说他妈摊的煎饼如何好吃，李四说他妈蒸的年糕如何好吃，班长武大勇说，我妈不仅做饭好吃，她最疼我，每年春节家里再穷，她都要想办法给我做一双棉窝。战士顺子听后，也跟着说，我在家里最小，我妈做饭的时候，总会单独给我留出一份，生怕我吃不饱。武大勇说，顺子，你妈对你是不赖，但比较起来，我觉得我妈对我比你妈对你要好。顺子说，班长你不能这样说，我妈对我咋样好你又没亲眼看到。武大勇说，这还用看，你看你这小个子，你再看我这大个子，大家说是不是？班长的话，立刻得到战士们的热烈响应，大家一致喊道：是！面对班长带有挖苦的话，顺子一下气哭了，他大喊，你们胡说，我妈对我就是好嘛！你们不许这样欺负人！

　　后面怎么收的场，父亲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

　　几天后的黄昏，团里突然通知武大勇所在的连队去广渠门外的一个村庄，去消灭驻扎在那里的一小股国民党驻军。本来这是个小规模的战斗，结果由于地形不熟悉，战士们刚上去就遭到敌人重火力的袭击，在战斗中，班长武大勇和战士顺子都受了重伤。负责抬担架的支前村民就有老杨大爷的父亲。听老杨大爷的父亲说，在抬两名伤员回村的路上，他们两个人一直在反复说着同样的胡话：记住，我妈对我比你妈对你更好！等傍晚到了村上，武大勇和顺子都闭上了双眼。杨大爷的父亲找到我家，问我奶奶，两个解放军都住在你家，他们平常总爱唠什么？我奶奶说，这我哪知道，我一个乡下女人，人家跟我有啥好唠的！杨大爷的父亲说，我抬了他们一路，那两个当兵的迷迷糊糊地总是叨咕那一句：记住，我妈对我比你妈对你更好！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杨大爷的父亲和我奶奶对话时，我父亲没有在现场。多年后，当我奶奶和村里人聊到北平和平解放时，总会提到那两个牺牲的战士，以及他们临终前反复说过的同样的话。也不知为什么，我父亲直到我奶奶去世也没告诉她那句话是怎么个来历。后来父亲告诉我，他就想一直保守这个秘密。不过，从后来杨大爷主动要求去义务守护烈士陵园这件事看，我想我父亲一定是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他的。不然，他干点什么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