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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照耀过的红色小镇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3月23日09:48 来源:人民日报 徐鲁

  有一个动人的场景,不时地在我脑海里浮现——

  电闪雷鸣之夜。茫茫的幕阜山群蜿蜒无边,电光不时映照出天边巍峨的山影和丛林。透过沉沉夜色,一支年轻的红军队伍,在崇山峻岭间匆匆赶路。他们有的戴着斗笠,有的披着蓑衣,大多数人的单薄军衣已经由灰色褪成了白色。大雨滂沱。后面的战士紧踏着前面战士的脚印,默默无声地前进。有人满脸泪水和雨水,抱来被雨水湿透的白荻,覆盖住倒在路边的战友的遗体,雷雨中是匆匆的含泪的敬礼与告别。一双双穿着草鞋的脚踩过红土地上的泥泞。雨水、汗水、泪水交流在一起。闪电映照出一张张年轻而坚定的脸庞,映照着他们八角帽上的闪闪红星……

  这是发生在八十多年前的一幕。1929年秋天,苦久不雨的鄂南山区,连日来暴雨如注,有若翻江倒海一般。这也是中国革命历史上的一个多事之秋。这一年,震惊中外的蒋桂军阀战争爆发。十月间,以彭德怀为军长的红五军,派出由纵队长李灿和党代表何长工率领的红五军第五纵队为先头部队,毅然挺进幕阜山区,开辟了鄂东南革命根据地,使湘赣苏区和鄂东南苏区南起井冈山、北抵长江连成了一片。翌年五月,三十二岁的彭德怀率领转战湘鄂赣边区多年的红五军主力,宛如一支不可阻挡的铁流,也开进了鄂东南苏区的中心、地处鄂赣两省交界的要塞小镇龙港。

  革命,就是这样响应着人民和时代的呼唤,肩负着一个个艰辛的使命,一步步在风雨中向前挺进。龙港这个偏僻而陌生的小镇,从此便同整个中国革命事业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一起,成为当时湘鄂赣边区鄂东南苏区的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的中心,被誉为中国土地革命时期的“小莫斯科”。

  那时候,中国大地上也许还没有几个镇子能像龙港那样,聚集着那么多的共产党人和红军将士。今天在“湘鄂赣边区鄂东南革命烈士陵园”纪念堂里,镌刻着数万烈士的名字,而以龙港籍的烈士最多。烈士多的地方,寡妇就多;寡妇多的地方,孝子也多。一位当年在红五军领导革命的老前辈说过:革命选中了龙港,真让龙港受苦了!他们的祖辈倒下了,父辈又紧紧跟上;父辈倒下了,又站立起了孙子这一代。风风雨雨,情怀不改,痴心不变。中国革命,也是被我们的人民用铁骨铮铮的肩膀和永不屈服的脊梁背负着,一步步走向它的明天的。

  斗转星移,柳色秋风。长相忆,在龙港……

  在镇上老街的一条深巷里,我走进一间古旧的房子。这是当年彭德怀军长进驻龙港时的起居室和办公室。一盏马灯,一张简易地图,一双草鞋,一架简朴的木床,加上一颗赤诚的丹心,这位要饭、打柴出身的革命家,在这里度过了他一生中极其难忘的一段岁月。

  在《彭德怀自述》一书中,我看到了这位出身农家、毕生铁马冰河、著尽征衣的共和国开国元勋,对1930年夏天的回忆:

  “……进至阳新县龙(港)燕(厦)区,该地群众对红军的热爱,比平江群众有过之而无不及。外地红军到达该区,均不愿离开。群众对伤病人员之照顾,真是无微不至。沿途欢迎红军之口号声、歌声、锣鼓声,响彻云霄。当年天旱,苦久不雨。可是红军路过,茶水满布,宿营用水煮饭,亦不感困难。妇女老小,人手一扇,站立道侧,替红军扇凉。到宿营地时,房屋打扫得干干净净,开好铺,他们自己露宿,决不让红军露营。在营地终日歌声、口号声不绝于耳。不间断的宣传鼓动,对敌军一层又一层地警戒,封锁消息,保护红军。粮食缺乏,农民将自己仅有的一点粮食、薯丝、玉米、稻米,自动地送到各部门口,倒在桶里就走了……”

  重读这段凝结着一位开国老帅充满感激之情的文字,我感到,这是英雄的龙港父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在中国革命的史诗中写下的一阕无言的华章。鄂南的酷暑是有名的,当地百姓却妇女老幼人手一扇,站在路边为红军队伍执扇扇凉!这已非一般意义的鱼水情意。相比之下,孟子所称道的“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景象,显得何其遥远了。

  事实上,早在1925年底,龙港人民的一位优秀儿子肖作舟,就带着共产党的指示,从武昌甲等工程学校回到故乡,秘密串连,在龙港这片地火奔突的山乡,播撒了第一颗革命火种。不久,全县第一个党支部在龙港宣告成立,成员有肖作舟、张召红、刘岐山、华鄂阳等人。紧接着,龙港第一个农民协会也秘密成立。龙港地区党的早期组织者和领导者之一的张召红,当地人称“麻子红”,当选了第一届农协主席。从此,这个苦大仇深的农民之子的生命,便和共产党、和龙港的革命事业紧紧地连在了一起,直到英勇就义。

  在茅草茂密的南山垅山谷间,我们看到了当年党组织召开秘密会议的一个山洞。洞壁上,煤油灯熏黑的痕迹历历可见。领我们进入这个山洞的,是曾经担任过龙燕区苏维埃主席的刘南川烈士的儿子刘正烽老人。老人已经八十多岁了,当年他还是个小孩子,曾多次借打猪草、砍柴为掩护,为藏在山洞中的亲人们送饭送水。他告诉我说,他这一生,最挂牵的就是这个山洞,通向这个山洞的好几条秘密小道,都是他今生今世永远不能忘记的。他熟悉山道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股泉水、每一个树桩。是啊,谁能够想到,影响着龙港历史的一个开天辟地的武装暴动计划,是在这样一个简陋的、茅草深掩的山洞里形成的。

  农民暴动的枪声震惊了古老的山坳,也唤醒了幕阜山区如沉默的火山一般的劳苦大众。他们追随着那些革命者,在百谷通源、千溪分注的崇山峻岭之间,奋斗、抗争、寻找、转战。他们响应着一个开天辟地的号令,毅然拿起了梭镖和红缨枪,把生命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一个个前仆后继而不屈不挠,最终在血与火的山岭间踏出了一条武装割据的道路。热血与烈火,映红了幕阜山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告密与屠杀,封山与搜捕,石头过刀、草木过火的白色恐怖,吓不倒坚强的共产党人,也剿灭不了劳苦大众对共产党的拥戴。威武不屈的龙港人民,就像金竹岭上的楠竹和金竹一样,百折不弯,坚韧不拔。先烈们用生命之火点燃的革命火把,已经燃遍了整个山乡。经受了大革命锻炼的龙港父老乡亲,以强大的信念等待着,呼唤和憧憬着新的革命高潮的到来。

  终于,红五军到来了。龙港人民以全部的热情和力量,投入到了拥军扩红之中。母送子,妻送郎,细妹送细哥……送自己的亲人参加红军,成了当时龙港人最大的自豪。妇女们组成了一支支洗衣队、唱歌队、护理队;“红孩子”们肩扛红缨枪,守护着山头的“消息树”,鲜红的大旗下也飘扬着一面面少先队和儿童团的旗帜。

  当时,龙港的乡亲们倾尽自己全部的深情和力量支援着红军、支援着革命。他们帮助红五军建立起了一所后方医院、一所残疾军人医院,还有一所中医院。多少人爬山过涧去采来草药,救治着红军战士们的创伤。然而,战争是残酷的,艰苦的环境和条件,也使多少年轻的伤病员失去了最后站起来的机会。于是,伴随着这一座座医院旧址遗留下来的,便是一片片掩埋着红五军战士和赤卫队员们忠骨的墓地:白岭烈士墓群,骆家梁烈士墓群,鹅塘堰烈士墓地,岩泉烈士墓群……一片又一片被岁月的荒草掩盖了的墓群告诉我们,将近三千名红军战士的英灵,默默地躺在这里,除了少数几块小小的残存的石碑能告诉我们那些长眠者的名字和身份,其余的连他们的名字和籍贯都无从知道了。

  鄂南的阳新县被人称为“烈士县”,单看留在龙港大地上的一片片烈士墓群,便能感到“烈士县”这个称号的重量了。当先烈们的尸骨也化成了红色的泥土,我们轻轻走过这片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却只有一片片白茫茫的荻花,在强劲的朔风中萧瑟摇曳;一簇簇洁白的山茶花,在墓丘之旁向我们点头致意,宛若先烈们不死的英魂,在祝福着我们这些幸福地活在今天的人!

  在骆家梁,我们听说了一位老婆婆的故事。当红军的丈夫躺倒在这里时,她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媳妇。从那时起,她便年年守护着这片墓地,年年清明带着孩子前来祭扫,在每一个坟头上撒下纸钱,插上纸幡。秋去春来,风风雨雨,一群世界上最好的人,永远地活在她善良的心上。我们的人民用自己的心灵,用深厚的泥土,庇护着这些曾经浴血奋战的先烈的忠魂。没有高大的纪念碑,没有辉煌的墓志铭,人民就用不尽的哀思和怀念的深情建造起一座座“非人工的纪念碑”,矗立在龙港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里。

  1934年春天,在第二次全国工农代表大会上,毛泽东曾表扬说:“湘鄂赣边区阳新县的一些地方……那里的同志们都有进步的工作,同样值得我们大家称赞!”那真是光明的时期,那又是黑暗的时期;是希望的春天,又是失望的冬天。当时无论是哪一级的干部,无一例外都是一双麻鞋、一顶斗笠、一挂蓑衣、一盏风灯,或者一枝松明子……高山急流、寒冬酷暑,风里来,雨里去。他们的足迹踏遍了龙港的山山水水,他们把党的温暖、革命的信心和胜利的消息,送进了每一位贫苦工农的心中。他们是火把的传递者,他们自身也是一支支火把。当时乡亲们称赞他们是“不要家、不要钱、不要命”的百姓官,称苏维埃政府是干净、实在的“提包政府”。倒也是呢,自从共产党人来到龙港地区,人们所看到的共产党人,全都是这个样子。

  徜徉在今天的龙港镇上,想象着和缅怀着昨天的故事,我想起了卡尔·马克思的那段名言:“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的幸福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龙港,你这火把照耀过的红色小镇,请让我向你英雄的土地,向你鲜血染过的山冈与河滩,向你旗帜飘展过的老街与深巷,向你迎送过红军队伍的每一条山道、每一个小村……献上最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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