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曼莉:路人甲不是路人，是人生路上甲一等

　　　■生活质感　　

　　路人甲叔叔喝茶，第一层意思有，喝茶解渴。第二层讲究，他不关心。第三层道，他不研究。直接入了第四层，喝茶便是喝茶。　　

　　　一杯茶，最好喝时给爱人，无味时给自己，隔夜也能饮，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孤独时可以独乐，众乐时可以聚散自如、温暖如春。

　　喝茶有四层意思：日常事、讲究事、茶道、喝茶就是喝茶。

　　说这四层意思之前，先说一个人。

　　这个人是我父母的朋友，没有文化，中学毕业，没有财产，普通退休工人。

　　几十年前，他从南京到农场插队，遇见一个南京姑娘。姑娘秀美，能歌善舞，进了宣传队。她的母亲是当年金陵城有名的大小姐，有钱、有文化、有脾 气。虽说被打倒了，住，有小洋楼，睡，有席梦思。这位姑娘深受母亲教育，自然气质非凡。一个农场的男知青都沸腾了。而他呢，虽然也打南京来，父母早亡，家 里只有一个得精神病的姐姐，财产有锅一口、缸一只、两张破门板当床卧。

　　公子落难、小姐多情。问题是，他不是一位公子，他读书少，莫说写诗，吹拉弹唱通通不成。人长得不难看，也不好看，最多算个路人甲。

　　路人甲在农场负责烧饭，特别爱为他人服务。别人都盼着家里来信，他最怕家里来信。一来信，就说明姐姐又发疯了。虽说家里最值钱的财产，是一口装 水的大缸，他却日夜担心，姐姐哪天想不开跳缸死了。但是所有的事情，他都不放在脸上，从不以自己的麻烦去麻烦别人。整天乐呵呵的，想办法弄好吃的给大家 吃。那么问题来了，大小姐家里养出的千金姑娘是个吃货。

　　吃来吃去，吃出来的感情最靠谱。农场里那么多有为青年，偏偏挑中了他。天上真掉下了馅饼，接不好，砸死人的。

　　大小姐得知女儿恋爱了，悄悄去了路人甲住的贫民区。一打听不要紧，路人甲是贫民区里数一数二的贫民。穷也罢了，一无所长。穷和无所长也罢了，姐 姐还是个疯子。大小姐愤怒滔天。这是个什么时代，抄她的家，抓走她的丈夫，把她从小教育的独生女儿送到乡下农场。时代变了，她恨，可以不出声。可是女儿， 为什么要挑这样一个男朋友？嫁一个这样的男人？

　　此仇此恨，天崩地裂也不能同意。

　　吃货小姐不敢违抗母命，又舍不得路人甲。路人甲既不生气，也不辩驳。他琢磨着，自己总能为女朋友做点什么。从此之后，每逢周末，便去大小姐家里 报到。打扫、做饭、修东西。看见什么干什么。大小姐到底是大小姐，干不出撒泼撵客的事，只是怒道，我家里不缺男佣人，也从不给路人甲倒一杯水喝。

　　寒来暑往，八年抗战。知青们都说路人甲交得好运，骗跑了他们的女神。路人甲却为了女神，自己想办法调回南京，落一个单位。这对一个毫无背景、学 历的人来说，已是不容易。平时在单位任劳任怨，假期在女朋友家任劳凭骂。到了年关，他还要想办法到处托人，给大小姐弄上好的香烟。有时钱不够，还要去借。

　　每天晚上，路人甲还要尽力照顾姐姐。有一年，路人甲累倒进了医院。自己无人照顾，却担心姐姐。经常自己举着吊瓶回家偷看一眼。

　　又过了两年。大小姐终于松口了，说，可以在一起，但有条件：只结婚，不同居。

　　既然女儿没出息，非要嫁给路人甲，行！但必须住在娘家。路人甲的家，是家吗？狗窝也比他家强！

　　路人甲从此开始了新生活。每天下班，先骑车到丈母娘家，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最后，烧水给丈母娘洗脚。一切落定，再骑车回自己家，照顾姐姐。深夜休息一会儿，天亮便要上班了。

　　夫妻俩谈了10年恋爱，结了婚，还像做贼一般。偷偷摸摸，怀了孩子，生了个女儿。大小姐自然视如珍宝，必须亲手带，不许女儿女婿过问。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是路人甲，一个是没志气的吃货，怎能教育好孩子？

　　时间长了，路人甲的邻居、同事、领导，都觉得路人甲亏了。当年愤慨路人甲骗走了女神的知青们，也觉得自己就算是个金钢钻，也不一定揽得下这等瓷器活儿。

　　惟有路人甲一副知足的快乐样。觉得自己有特别好的老婆、特别可爱的女儿。丈母娘虽然难伺候，可丈母娘也确实有大委屈。一家人，丈母娘是大小姐，老婆是小姐，再加一个小小姐，三朵花一般，哪能舍得让她们吃苦。

　　第二个10年过去了。大小姐病了，最后三个月，住在医院。路人甲日夜照顾，想着法地做点好吃的，让她能进一点食。大小姐到死，没有说过路人甲一 句好话。路人甲也认为，丈母娘为他委屈了一辈子。直到丈母娘去世后，路人甲与吃货小姐收拾病房遗物。同病房的一个阿姨告诉他们，大小姐有一次见她的儿子只 送了几只速冻水饺给她吃，不屑一顾地说：“你养的什么好儿子，不及我一个女婿！”

　　这是惟一的间接证明。证明了路人甲20年如一日的努力，或者，对他而言不算努力，只是这样的为人，最终在大小姐心里，拥有了一个赞。

　　大小姐走了，夫妻俩终得团圆。20年不曾真正共处，却已人到中年。路人甲与吃货小姐，脸红害羞了挺长时间，才逐渐老夫老妻起来。

　　吃货小姐对路人甲有两句评价：一吃得苦，二吃得亏。路人甲到哪里都有朋友，连我这种晚辈相处起来，也很开心。路人甲叔叔一到，顿顿都有好吃的。 他不仅爱研究美食，还喜欢打扫。家里凭空添了一位连洗碗都包的五星级大厨，那滋味别提多美了。且大厨无所求，只求大家吃得高兴。性格又好，整天笑哈哈的模 样。路人甲叔叔带着吃货小姐客居的日子，是我家最欢乐的一段时光。

　　为了招待他们，我拿出好茶。

　　路人甲叔叔一见摆手：“不要泡茶，我不喝茶。”

　　“你杯子里的是什么？”我乐。

　　“我喝茶是为了解渴，”他也乐，“一杯茶至少喝三天。”

　　他的第一杯茶，先泡给吃货小姐喝。喝得无味了，他拿来接着泡。隔夜也一样喝，两三天后，不知那茶是什么滋味。我不敢闻。他再倒掉。

　　我也理解吃过苦的人对物质的珍惜。我还是坚持泡茶。事事儿地摆好阵势，上等大红袍冲好，递给路人甲叔叔。他尝了一口，乐翻了，这哪里是茶，明明是中药嘛。

　　于是，路人甲叔叔客居我家时，天天喝着吃货小姐喝剩的茶。我一柜好茶，他恍若未见。有一天，他突然找到我：“那天你喝的那个中药茶，给我一包可好？”

　　我大喜过望，连忙找出来，还要教他泡。他又笑，说夜里福至心灵，忽然想，这茶味如此浓郁，若给吃货小姐煮茶叶蛋，一定好吃。

　　好吧，这上好的茶，煮了一锅茶叶蛋。果然色香味俱全，满室茶香。吃货小姐眉开眼笑，吃得心满意足。我问她，你幸福吗？她答得飞快，幸福幸福，碗里又被路人甲放进一个剥好的茶叶蛋。

　　我佩服路人甲叔叔。做人，能苦中做乐，还能关照他人。他若学儒，必定自强，岂能甘受大小姐20年不屑；若学道，如水处下，利万物得万物，他也没 这么大的野心。佛家讲不执著，他也不是不执著，就是那么自成一派的天真：吃得苦，吃得亏；卖得萌，讨得欢喜。人世间，活得花好月圆。

　　想他少年时，父母同一天双亡，姐姐疯了，14岁担起一个家。或许，早早参透了人生的苦，才能明白欢乐的重要。承担了人生的难，才能懂得，愿为他人才是人生。

　　茶是最日常的物品。喝起来苦，回味甜香，又能利身利神。

　　若讲究起来，讲究什么茶、什么水、什么器物、什么泡法。到了道，又有文化与哲学。可最后，茶便是茶。需要一种平常心，自己喝时，能独乐乐，与朋友分享时，能众乐乐。

　　路人甲叔叔喝茶，第一层意思有，喝茶解渴。第二层讲究，他不关心。第三层道，他不研究。直接入了第四层，喝茶便是喝茶。

　　一杯茶，最好喝时给爱人。无味时，给自己。隔夜也能饮，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孤独时可以独乐；众乐时，可以聚散自如、温暖如春。

　　喝茶，要先放下。喝茶就是喝茶，不懂不用自卑，更不需自信。舌头有感觉，谁不爱喝个好东西。没有感觉也没有关系，人人都不一样，不用去比。

　　到了讲究这一层，要能学习专业知识。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讲究不是学个形式，摆个花架子，要真懂。

　　至于茶道，除了学茶，还要多读其他书。功夫在诗外。一个精通文史哲的人，自然对什么都能领会更深。

　　最后，喝茶就是喝茶。一切回归本质，才是本质。

　　今天没讲茶，算讲了个故事，也算讲了茶。

　　(图/润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