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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燕子不归春事晚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3月04日13:58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玄 武

  梨花满

  梨花一枝春带雨。这是女性化的梨花极致之美,同时又是男性作家玩味的女子柔弱、幽怨、啼泣之美。

  但梨花也可以是刚性的。一树雪白繁花,奢侈、热烈、满不在乎,更有肆意挥霍青春的雄野气度。李长吉歌:丰蒙梨花满,春昏弄长啸。

  幼年常在姑家戏耍。姑家院中植一梨树,树下拴一大黄狗。梨子初结,是绝不许摘的,我记得我偷望过多次,每次去姑家,都瞅一瞅树上的梨子是否长大一点。大我一点的表哥懂事多,他悄悄告诉我,尽量不要看,自然也就不想了。

  在我快忘记的时候,秋天的一个雨夜,姑父突然说,想吃梨吗?你俩去摘。

  我清晰记得当时的兴奋。姑父拿马灯晃着我们,我们上树去摘。梨在湿漉漉黑黢黢的枝间错置、晃动,湿叶擦过脖颈,雨水滴入衣后领,冰凉冰凉。树并不高,我和表哥都是爬树高手,但这株小梨树我们爬了好几次,每人都至少滑跌过一次。

  一共只摘了两颗。小小的梨子,握在我们被湿树枝弄得黑乎乎的小手中,在灯下散着诱人的光泽。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梨子的味道已经全忘了。但多年以后,我仍然不时沉浸在那个摘梨子的过程中。

  一棵梨树,下面拴一大狗。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样一个场景,会成为我小小的、却是重要的生活理想之一。

  人何其卑微。这个所谓的理想,我用30年才达到。我终于种了两株梨树,狗窝留在斜斜相对着两树的角落。而姑父,已经过世20年了。

  树粗于胳膊,高过楼房一层,据说是最新品种。帮我搞来如此好树的阿柯及其老公,不能理解我的开心。我只是连声说,好,好,好树。阿柯说梨分雌雄,难以辨识,必须有雌雄两株授粉方可结果。我答无妨,它们只要开花就好,不,只要它们先肯成活就很好啊。

  帮忙拉树的司机师傅阿武,临走时车刚起步又停下,从车窗伸出脑袋来,喊,树开花了,记着发个短信给我啊。

  稠李树

  “李”谐音“礼”,在中国古代,李树与礼义道德有关,是所谓“李下不正冠”。司马迁又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无独有偶,俄罗斯民歌《稠李树在窗外摇晃》中,少女歌唱着自己摇荡的芳心,由欢快而转为对礼的顾虑,最后以悲伤结束:

  稠李树就在我窗外摇晃,

  风儿把树叶吹散在地上,

  河对岸的歌声再也听不到,

  连那夜莺再也不歌唱。

  这首俄罗斯民歌与《诗经》中的《将仲子》也遥相呼应: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

  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

  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汉语中的李又是大姓。唐时,突厥和西域一带称李唐王室为“桃花子”,有学者指出,突厥语中的桃花子其实应该是拓跋氏,正好是“桃花子”的谐音,意指李唐王室有鲜卑族血统,拓跋是鲜卑贵族的大姓。

  汉语是奇妙的。李唐起兵之前,隋天下流传“十八子,得天下”的谶言。十八子,正是由李字拆字而来。明末,李闯兵盛,“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言又遍布天下。未知猜忌阴鸷的明帝崇祯,在深宫中是否恼羞成怒,令人斫尽北京城中的李树泄愤?

  有李姓朋友相告,说院落里种李树不好,他曾砍掉自家院中的一株李树。我问是何地风俗讲究,他答是周易中所言。我谢他好意,但不大信这些,只恪守老家的风俗:门前不种桑,屋后不种柳,院外不种鬼拍手。

  我的李树是连根土移植而来。我没有将它栽在窗前,而是栽在大门内边上。我喜欢它苍劲有如梅花的裸枝,那枝上密麻麻布满了芽头。门旁铁栅栏下泥土瘠薄,我特意将树洞挖得很深,最后一次跳入树洞捡拾瓦块碎石时,树洞竟抵到我大腿一半了。

  入肥,那肥是我在老家忍着恶臭钻鸡窝挖出,又不辞劳苦带回太原的鸡粪——肥足够了的时候忍不住又填一锹。入土,用力又小心地搬树放入,填土,夯 实,浇水。汗浸透后背。站着吸一支烟。该离去了,我提电马灯,凑近了仔细看那些美丽的枝条,那一刻,深恨自己不能作画,而且这一世,终是不能画了。

  李子是我最爱吃的水果之一,当然也明白,李子不能多吃。至于入水不沉的李子,是不能吃的。曹丕写给吴质的信中说: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

  我尤喜李子薄皮内耐嚼的果肉。写到这里,不觉口齿生津。成年后食李,似未觉香过。要么软李,咬开一泡水,不及吃完便想扔掉;要么硬李,无甚味道,只觉出酸。

  我亲手所植这李,会不会因我辛苦,表现好些?昨日去看时,李枝骨朵已微绽,竟是紫红色。有远方朋友告诉我,她那里学校的李子树已绽放了。我问,我家那李,骨朵是花呢还是叶?她肯定地说,是花。

  那么我家那李,肯定已安居,而且要开花了。写到这里,已是深夜3时。我竟忍不住,想去看一看李树是否开花了呢。

  杏花寒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那时还不解杏花春雨的凄迷之美,惟有偷杏的快乐。春日里去田野拔草或找野菜,总能遇见杏或桃小小的嫩苗,杏苗薄而圆润的叶片在草丛中显得突兀,很易辨认。蹲下俯身再看,果然是杏苗,像棵草一般,微弱地在人呼出的气息中招摇。

  拿镰刀剜杏苗周围的土。镰刀并不称手,剜着剜着不耐烦了,抛开来直接用手挖。又不敢挖得太近,恐伤了苗子。土块挖得太大了仍然不行,一掰土块或一拔杏苗,断了。接下来,是一整天的寻找和一整天的沮丧,直到次日或下一日又找到杏苗。

  不记得有多少次,小心翼翼地移杏苗栽到院子。它们都未成活。不记得多少次剜杏苗时,镰刀一歪,割破手指,血涌出来。赶紧将伤口放在嘴边去吮,或直接抓一把细土按在伤口上。有一回,捧回的杏苗沾满了血,我上午栽上它,下午便见它枯了。母亲说,它是被血给烫死了。

  后来终于种活了一棵杏树。在田野里找到它,轻车熟路地挖,一直挖到下面的白根,根部的杏核坚硬的外壳已爆开,杏仁爆开,从两瓣中伸展出细发般的 根须。它是完整的,没有缺失或断裂。这一回我吸取教训,轻轻将杏核周围的土捏起,把杏根包在里面,双手抱住根将杏苗捧起来。我甚至腾不出手来提草篮子,也 不敢狂奔回家,生怕折断了柔嫩的杏苗。那心情何其纠结,一边急着想种下它,一边不能快走,一边担心丢在那里的篮子……

  我把它种在厕所旁的院墙边上。秋天的时候,它长过我的膝盖,金黄的叶片在袅袅秋风中快乐地翻飞。

  我一颗杏果也没吃到。次年,我家宅子卖了,一家人搬到另一个村庄。几年后偶回老家路过老宅,不经意抬头,我吃惊地望见了我的杏树。是的,的确是 它。它已经很高大了,从院里探到墙外看我,枝条上挂满了杏子。我百感交集。李商隐写杏树:亭亭如欲言。我的杏树,那一刻,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现在种的两棵杏树,未知什么品种,花是白是红。好友胖子从老家弄它们来,我深为惋惜,未带土团,根和枝都被绞掉不少。胖子说是从果园搞到的,去年已经挂果。但看上去树并不大,我疑心属矮化品种,而我是渴望树长大一些的。

  阿柯老公说,拔了吧,重栽一棵。我没吭气,心中坚拒。好歹是两条命。两棵小杏树,你们好好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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