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锋:南方的花

　　母亲刚到南方时，看到我们养了很多花，似乎是不经意地说，你怎么会喜欢花？她是一个北方女人，可能不太善于表达，言外之意，一个男人喜欢花是性格柔弱的表现——她哪里知道，在南方，花与生活简直密不可分！

　　其实我在北方时也是喜欢花的。当你的生活中有了花花草草，你每天看着它们，给它们浇水、洗尘、修剪枝叶；清晨或者黄昏，当一缕阳光从窗外流泻而至，你会感到温暖与幸福。而北方的冬季，花花草草注定要经历苦难，你不可能把每一盆花都挪到温暖如春的室内，它们在与寒冷仅一窗之隔的阳台上承受着严冬的冷酷，有时你会于心不忍，可是你只能默默地为它们祈祷，因为那是它们的栖息之地。我曾经掘了很多土带回家，只为那些花花草草有一个温暖的环境，可是被母亲一顿“训斥”——糟蹋了这么好的房子。要知道，在一座有商品属性的房子里堆上厚厚的廉价的土，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城市，并不会博得很多人的认可与赞许。

　　南方环境温湿，在北方十分珍贵的花木，到了南方，也不过是街头的一般景物。有时，我们路过卷曲飘拂的榕树，路过“一点芭蕉一点愁”的芭蕉，路过“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的桂树，禁不住要贪婪地端详，贪婪地嗅，就会想起某一年在北方为得到这些花木而处心积虑、盘算荷包的情景。

　　我们就笑了。

　　此时，我们的笑就在花市飘摇。

　　南方的花市似乎专为年节而来。岁末年初，大大小小的城市、宽宽窄窄的街道，若缺了花市，就像缺了主心骨与精气神，整个城市与整条街道都落魄与静寂起来。可是，爱花的南方人怎么会拂了一年一度的兴致！那么多的花，那么多的树，一股脑儿扎到一起，的确是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

　　我在一株海棠花前蹲了下来。目光没有被鲜艳的红所侵扰，而是望向那憨态可掬的蜂，它一丁点儿都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在花瓣间、花蕾间、叶子间嗡嗡地弹跳与翩跹，黑黄相间的身子与圆鼓鼓的眼可爱而迷人。我与它近在咫尺，我不怕它耍脾气冲到我的头顶，它也不怕我一口气吹散它的雅致与怡然自得。我们本属于两个世界，但在这一刻，我们都是花的守护者，都沉醉在自然的芳香里。

　　有了花，便有了蜂，有了蝶，鸟儿也不该缺席。可是喧嚣的人声让鸟儿胆怯，鸟儿都在不远处的草坪上飞旋与萦回，它们或许也试探着过来凑热闹，思忖许久，又作罢。鸟儿在空中看人捧着金橘，端着桃花，举着栀子花，一路芳香洋溢，于是更加兴奋，啁啾啁啾地欢快地唱着。偶尔有胆大的鸟儿一路俯冲，试探着落在高大的樱花树、艳丽的杜鹃花、紫盈盈的风信子上——事态并没有它们想象的那么凶险，年节里的人，满眼的柔情，甚至冲它们笑笑，或者孩子般晃一下脑袋，瞪一下眼珠子，逗它们一下，便急着把好兆头和春天搬回家。

　　花市开门迎客时，便是南方春天到来的时候。你走入花市，便是提前拾得一个春天。我知道，此时我的家乡以及更广袤的北方还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甚至在这之后的冗长时日里，风霜仍是季节的主流。因此，对花市我比地道的南方人更为贪恋。我一路细致地查看、欣赏，我在叫不出名儿的花花草草前如懵懂的孩子似的迷醉与喜悦。在姹紫嫣红的花海里，我自愿沉沦其中，我裹挟着花香由南至北，从东到西，极为愿意做一个招蜂引蝶之人。

　　花市里也不全是花。藤不是花吧，你见过藤编的花吗？在佛山南海的千灯湖畔，我见到了编花的人，一个从十二岁开始，编了半个世纪花的老人，一个像我母亲那样的母亲。各色的细细的柔韧的藤在她手里飞舞、缀合、编织，我的眼前很快就呈现出一朵艳丽的玫瑰或金色的菊。我没有闻到花的芳香，那是另一种朴实的香——水草的香，山梁的香，泥土的香，母亲的汗香，不会与现代工业制造出的气味相混淆的香。不光是花，她还编了一头洁白温柔的小羊、一只灵动的猴子、一个精致玲珑的篮子、一把摇曳生姿的蒲扇。我想起劳作一生的母亲——一样在春天的风里舞动的银色的发丝，满是褶皱的手，饱经岁月风霜的脸，除了不许我在家“耕种”的斥责之外，总是充满着关切的目光和对生活的怡然。

　　广州的花市更是广州人可餐的秀色，花市中有土生土长的广州人，也有我这样的“新人”，还有到此一游的旅人，谁要是过花市而不入，那说明他还不了解这座城市的风情。广州的花市无一例外会是摩肩接踵、人山人海、人声鼎沸的。入了花市，图的自然不是耳根子清净，眼里空明，但无一例外，人们的心是坦然的，喜庆的，惬意的。一年的劳碌被花香稀释，进而被一股脑儿替代，一张张喜洋洋的脸掩映于花瓣间、芳草间，穿着唐装的极为俊俏与乖巧的小女孩举着风车，笑声一路飘洒，渗入温情洋溢的街道，那是叫“映日”的路，叫“宝岗”的路，叫“滨江”的路、叫“荔湾”的路、叫“西湖”的路……你不必知道那路居于何处，只消闻着逐渐馥郁的花香，随着人流徜徉与漫步，到了，就到了。你要把自己当成春的使者，春的嫁娘，你所有对于春的倾慕都会在绚丽的花瓣间勃发。

　　花市就如春天的一片薄岚，在花城人的眼里萦纡，又如清溪潆绕心头。

　　你应感到稀奇的是，在花团锦簇间，在嚣嚣竞逐间，那花香该是混杂的，扑朔迷离的——可是偏不。那些或者寻常的或者奇异的花花草草，各有各的香，即便它们贴得很近，甚至依偎在一起，在你还没靠近时，已能辨别出它们各自的味道——不必费解，花草像极了人的脾性，知道春天的美好，不管媸妍腴瘦，均要摒弃荏弱，活出旷达飘逸的个性——我们何尝不是春天里的行者，在春天启程，走进生活，经历风风雨雨，一路泥迹斑斑，希冀在收获人生的充实与富足时，将各自的香气留在世间。